假如他不是和尚,自己不是妖精,亦或者说,不是一个带有目的性潜入皇宫的妖精,会不会从此以后,他们的相处模式真的会有所不同?枝娘在心中肆意畅想着,末了却只低低地苦笑了一声:真是的,她怎么有可能为了一个小和尚就毁掉自己的百年道行?又怎么有可能放弃唯一一个能够让自己修为大幅精进的好法门?

    不过是在宫中太过寂寂无聊,想要寻一个有趣的人成日聊聊天而已。若是他走了,自己就物色下一个人选,又怎么可能为了他改变自己?

    真是荒谬!枝娘在心中低低地道了一声,一边却瞬间收起了似乎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那张娇美的面容上挂着的笑容却越发的标准而纯良。

    这厢的慧能好似已经发现了异常,待得回转过眼来时但见到她浮在唇边的笑意,便知道自己十有**又是让眼前这只狡猾的妖精给骗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只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语气不善,“……你到底有在听吗?”

    “喔,”她得知自己暴露,反而笑得越发开心,那浓丽的眉眼一时间都挤到一起,明明是丑丑的,可是却在树枝间偶尔散漏下来阳光下却出奇的娇俏动人,他不禁看痴了,却见她又是一派天真地问道,“可是你们和尚不是可以不吃不喝不洗澡好几年吗,最后呼的一下就坐化了不是?”

    真是个笨妖精!他黑了张脸,恼怒怎么会被这样一只总该糊弄人的小妖精晃过了神去,心里忙念着“色即是空色即是空”,嘴上口气也**,“……那个,你说的那是苦行僧。”

    “哦,是吗。好嘛,小和尚别生气别生气。”她忙吐了吐舌头,又欢喜地跳起来抢先摸摸他剃得溜光水滑的光头,疑惑道,“哎呀,你怎么只有三个戒印啊,一点也不对称,我从前看别人家和尚都有十二个的!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可好玩了。”

    “……”这笨妖精的问题怎么那么多!

    大抵是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耐烦,她漂亮的眼睛里一转眼又蕴满了泪水,状似无辜地朝着他眨巴眨巴着眼睛,仿佛只消一声令下就要落下泪来,“你肯定是嫌我是妖精了,妖精怎么了,妖精就没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吗,什么什么,你没有?我不管我不管我才不相信你,你就是看不起我,嘤嘤嘤嘤嘤……”

    他被她连哭带怨的絮絮叨叨搅得颇为头疼,虽然心里不断默念“她是装的她是装的”,最终却还是熬不过这般折磨人的浩劫,无奈地解释,“按照我如今的身份,按师门规定只能烫三个,等以后,还是要再受戒的。”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立马将眼泪收回去,只依旧含着泪眼,巴巴地看着他头上的香疤,声音有些怯怯,满是怜惜和同情,“哎呀,那烫这个的时候……你疼不疼?”

    他不自觉有些发愣。疼不疼?何人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师父年纪已大,成日闭着眼在禅房里打坐,很少见到他的人影,师叔们都少言寡语,大多时间都是沉默着的。他幼时本是极活泼的性子,可稍微多问了些话就要被师叔瞪一眼,有时还会被含蓄地责骂一顿。

    他是被送入寺中的第一个弟子,也是未来人的大师兄,怎么能够轻言疼痛?

    作为佛家中人,应当戒骄戒躁,忍耐克己,他是明白的。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久而久之他也旋即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连受戒时,艾绒团在头上燃烧又在烧到最后一截时被捻碎时,他也只是死死咬着唇,如何也不吭一声。师叔们和师父都对他这副样子很是满意,说是他沉稳了许多,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察觉不到疼痛。

    然而只有他心里知晓,他是真的疼,虽还谈不上到心神俱裂的程度,却也让他好几天一察觉到头上的疤就禁不住手脚哆嗦,烫完艾绒后还要求不停地走动,以防疼痛乃至形神涣散,他几次走在那阴翳山林小道之中时都几欲昏过去,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熬过那噩梦般的一天。

    她小心地看着他微微有些阴沉的脸色,这会儿已然抢先着急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在睫毛上晃着晃着,让他总想玩笑似地伸手把它拂落,好半天才忍住了手,只听闻她忧虑地絮语道,“嗳呀嗳呀,真的那么疼啊,嗳呀嗳呀,那,那你还是不要烫了,我刚才是随口胡说的,你可别当真,十二个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三个好看,三足鼎立,多可爱,千万别再多了。”

    他失笑。心里突然觉得在修行的寂寥时间里,身边有个这样性格跳脱的小妖精陪伴,倒也还不错。

    刚起了这个念头,他就忙闭着眼急急默念了一遍金刚经,暗自恼自己怎么动了这般不齿的心思,且不说她是个女儿身,而且还是个妖精,更触犯了出家人修行的大戒。,师父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惩罚他。想到这里,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边转过头正色道,“枝娘。”

    刚才还泪光闪闪的她此时正兀自折了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半蹲着身子饶有兴趣地逗弄着一只在夹竹桃花瓣上爬行的小蚂蚁,听闻他唤她名字,便随意地应了一声,撇过头来,“嗯?什么事?”

    本就披散着的墨色长发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而倾数散开,露出她线条极优美的后颈,而她的灵动慧黠的眼睛笑起来时宛如天边的月牙儿,红扑扑的双颊飞了两片俏丽的云霞。

    他不自然地撇过头去,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没事。”

    “嘁,你这小和尚,说古怪也还是真古怪,”她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仰头看了看天色,便欢快地扔了手中的叶片,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我要回去啦,小和尚,咱们下次见——”

    话音还没落,她便已落了个无影无踪。他无措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心里隐隐有个东西在扑通扑通地动,他不知道这种陌生的感觉叫什么。

    或许是盼望罢,盼望这个傻乎乎的笨妖精能给他平日沉闷无趣的日子里带来些许生气。

    然而佛门的清规戒律并非摆设,之前受过的多年教诫也并非一时便能忘记得了的,他每回与枝娘相处回来,都会自觉对不起师父多年的期望和教导,晚上便又发狠般开始钻研佛经教理,而后每次与她亲近一分,他回去后便多默诵一遍当作补偿。

    这般的恶性循环,让他反而愈发两难,每回悔思后都想叫枝娘别来打扰他清修,可还来不及说出第一个字,便又因为她看向自己那纯净而狡黠的眼神,而强行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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