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133）</p>
徐强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学毕业等着他的第一份礼物会是这个。 </p>
他只觉得脑袋懵了一下, 半天都没反应过来。</p>
“我得想想。”他这么跟他爸说。</p>
然后一个人往清平学校去了。站在宿舍楼底下。</p>
还是出来打水的同宿舍的才来告诉清宁：“你男朋友在楼下。”</p>
清平愣了一下, 看了一眼手机, 没关机啊, 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她急忙跑下去, 见她站在那, 一动也不动。</p>
她紧张极了：“这是怎么了？”</p>
反常的来找自己，第一个感觉是他想分手。</p>
心里难受鼻子跟着酸了，毫无征兆的，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p>
徐强看着清平：“陪我走走。”他说。</p>
肯定是有事。</p>
清平嗯了一声, 带着他在校园里走。天太热, 操场去不了，在绿荫小道慢慢走着。遇到空着的椅子, 徐强坐了过去，拉着清平也坐，却不曾松开她的手, 越攥越紧。</p>
无声了坐了有半个小时, 徐强才说：“陪我去个地方。”</p>
清平看他, 点头，怎么着都行。是别不言语。</p>
但怎么也没想到，徐强带他来的是医院，她吓了一跳：“是徐叔……”</p>
徐强摇头, 往前继续走, 直到了病房门口, 隔着病房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才回头对清平说：“……我妈。”</p>
妈，这个字已经很久没有说出口了。</p>
清平‘哦’了一声，啥也明白了。他心里该是很难受，也很复杂吧。</p>
她问：“不进去吗？”</p>
徐强使劲握着清平的手，好像在汲取力量似的，轻轻说了一句：“我……那走吧。”</p>
只是决定进去看一眼，似乎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p>
清平反手拉着他，率先推开了门。</p>
病房是个单间病房，病床躺着一个面色清白，瘦骨嶙峋的女人。</p>
头发枯黄的散在枕头，露在外面的手干枯，满手的茧子黑色指甲。鼻子插着氧气的管子，人并没有清醒。</p>
“强子，别跑，小心摔了！”</p>
“儿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p>
“我儿子长的真俊，将来不愁找媳妇。”</p>
……</p>
一声声，一句句，响在耳边，都像是在昨天。</p>
那些遥远的，几乎要尘封的往事涌心头，告诉他：她曾经那么爱他，那么疼她，是那么纯粹的一个妈。</p>
他坐在她边，拉她的手，眼泪涌出来，他掩饰的擦了一下，顺手把钥匙扣拿出来，面挂着指甲刀。</p>
他抓着她的手，细细的剪着。</p>
像是曾经的她，把他抱在怀里，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的给他剪指甲一样。</p>
清平悄悄去了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香皂放在旁边。</p>
徐强认真的帮着剪了手指甲，再剪了脚指甲，然后又帮着洗手擦脸，洗脚。</p>
清平看见躺着的女人，眼角不时的涌出眼泪来，然后流到鬓角，最后没入枕间。她想跟徐强说她醒了。话到嘴边了，还是什么都没说。</p>
当儿子的未尝不知道当妈的醒了，当妈的醒了哭了压抑着一声都没哭出来，未尝不是想把这一刻多留一下。</p>
她默默的转身，打算出去。</p>
徐强抬头，“别走。”他低着头又专注的给病床的人剪脚指甲，“叫她看看你……很小的时候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闲在叫她看看，我是想找一这样的媳妇……”</p>
清平的脸刷一下红了。她觉得病床的人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再认真的看她。</p>
这叫她有些拘谨，“要不，我去水果？想吃什么？”</p>
她是问徐强，也是问病床的她。</p>
这女人的手抬起来，朝清平伸着。</p>
清平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马被对方给攥住了。</p>
“……好姑娘……强子……你好好疼他……”她这么说着，有些哽咽，“我儿子很好……值得你疼他……”</p>
疼，这个词在男女朋友之间用，其实是有些尴尬的。</p>
但清平还是点点头，然后看徐强。</p>
徐强没有抬头，她却看见他哭了。</p>
这回，她默默的走出去，他没拦着。</p>
清平出去之后直接去找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得问问大夫才知道。</p>
“……晚期了……出现了骨骼转移，肺部转移，手术的意义不大……咱们能做的是叫病人少受一些痛苦……”</p>
清平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见徐强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p>
她默默的坐过去，拉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p>
徐强抿嘴，终于问了一声：“怎么样？”</p>
是问医生怎么说吧。</p>
清平摇摇头，将大夫的话说了，这个不能隐瞒，知道实情才能做最好的安排，“……还有多少时间这个不好说，十天半月，一两个月，半年的都有。不好说。”</p>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p>
徐强问清平：“除了营养液，再剩下的是止疼了，是吧？”</p>
清平‘嗯’了一声，“医院做不了更多的了。”</p>
“先住一星期，然后回老家吧。”徐强深吸一口气，“老家有讲究的，别叫扔在外面……”</p>
死在外面的，这叫横死。</p>
这样的人，死后都不会跟村里的坟场在一块。一般都是那叫叫旮旯的地方安葬的。</p>
清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徐叔商量？”</p>
“这事跟他不相干。”离婚了不要再管这事了，“我拿主意行。”</p>
“那你在医院吧。”清平说：“我给你收拾换洗的衣服跟洗漱的东西去。”</p>
肯定是要住在这边伺候的。</p>
徐强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能跟我回老家吗？”</p>
两人的老家本不在一个县的。</p>
放暑假了，倒不牵扯其他，“我得跟我爸我妈说一声。”</p>
徐强一拍脑袋：“这事不该你说，得我说。”</p>
清平不知道他要怎么说，却得先离开帮着收拾东西去。刚走过拐角，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蹲在角落。这孩子特别显眼，穿的有些格格不入。那衣服小，而且款式像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脚的运动鞋也是好些年不见的白球鞋，带着补丁的。</p>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头埋在双腿之间。</p>
可能是觉得有人看他，他仰起头跟清平对视了一眼，赶紧低下。</p>
清平却觉得这张脸有些似曾相识，抬脚要走才想起来了，这孩子的脸跟徐强何其相似？</p>
她停下脚步，转身又往回走，徐强正拿着电话，好像在说什么。</p>
清平的脚步轻下来，听见他说：“……二叔……本来该亲自跟您和我二婶说的，但现在这情况……我只能电话跟您说……我想清宁同意我跟清平交往……等她毕业了，如果您跟二婶还看的我，我们结婚……”</p>
她背过身靠在墙，觉得心跳的很厉害。</p>
小说说过很多动人的求婚的话，却从来没有哪种这更动人。</p>
她幻想过求婚的场面，鲜花、玫瑰、钻戒、祝福，却独独没想到他会对自家爸妈说，我要跟她交往，请批准，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将来跟她结婚。</p>
清平不知道自家老爸在电话里说什么了，却见徐强一个劲的点头。好长时间才放下电话。</p>
转过身来看到她有些惊讶：“怎么又回来了？”</p>
她有些脸红耳热，手指了指走廊的尽头：“那里蹲着一个孩子……”</p>
徐强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是的！爸爸不在医院守着，那医院必然是有人看护着的。</p>
不用问，都知道是孙俊。</p>
这个弟弟，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被抱在怀里的年纪。</p>
他牵着清平的手走过去，见站在墙角有些手足无措的孩子。</p>
应该是十三了吧。</p>
看起来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穿的衣服，是他小时候的衣服。他穿着很紧很小，衣角才到肚脐眼的位置。</p>
孙俊背靠着墙，手在身后，手心贴着墙面一搓一搓的，好半天，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哥……我是孙俊……”</p>
徐强眼神复杂，但还是点点头：“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病房去。”</p>
清平看着哥俩一前一后的走了，才摁了电梯。想着回去收拾东西之后，得去批发市场给那个叫孙俊的买两身换洗的衣服。</p>
也不知道那妈是怎么当的，好的买不来，孬的还买不来吗？也不至于穿成那个样子。</p>
这也是徐强想问的话。</p>
尤其是看着病床的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啊掏的，这边掏出个手帕包裹起来的硬硬实实的东西，那边掏出来一个报纸包起来用橡皮筋扎着的小包。</p>
看着床边摆了一排六个，徐强的眼神有些复杂。</p>
不用打开他都知道那是什么。多少年了，她存钱的方式从来没有改变。</p>
她殷切的看着，费力的抬手把东西往徐强的方向推。</p>
孙俊见她推的吃力，伸手想帮忙，但手刚过去，她怒目而视，然后抬起手打在孙俊的手背。</p>
孙俊迅速的把手背到身后，然后站在离那六沓子钱最远的地方。</p>
女人的面色才缓和了起来，急切的看着徐强，想叫他拿。</p>
徐强到底是走过去，一个一个打开。里面大小面额不等的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一沓子一千，这六沓子，是六千块钱。</p>
这些积蓄其实不算少了。</p>
农村好些人家不欠外债算是好日子了。</p>
看那票面还有旧版的钱币，知道她这钱攒了多少年了。</p>
可是，你有这些钱，给孙俊不能买身衣服吗？</p>
T恤不买好的，三五块一件的你买不起吗？运动鞋也是三五块钱一双，他们宿舍的在批发市场还买到过十块一双的皮鞋。穿半年一点问题都没有。</p>
他知道，她这些年，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歉疚。</p>
没再身边的孩子，她竭尽全力一意孤行的想补偿。可在身边的孩子，却成了原罪。</p>
他觉得他被母亲抛弃了，可孙俊呢，他又何尝不是被另一种意义的抛弃。</p>
看着大儿子拿了钱，她安心的昏睡过去了。</p>
徐强把钱推给孙俊：“该是你的，你收着吧。”</p>
孙俊摆手，朝后退一直退到角落：“不不不！”他十分害怕和紧张，“我不要，妈说是给你的。说我们都对不起你，我们欠了你的。我要是动了你的东西，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p>
什么意思？</p>
你能动我什么东西？</p>
等一周后，联系了救护车，联系了大夫护士，把人带回老家，徐强才明白了。</p>
在破旧的老宅边，起了新院子。院子里后面是两层的小洋楼，前面是三间的门房。大门阔朗，不管是农用车，还是小汽车，都能进出。</p>
病床的女人眼里一下子有了光彩，拉着大儿子的手，声音低低的，“这是妈给你准备的娶媳妇用的房子。”</p>
这一院子下来，怎么也得三四万吧。</p>
徐强的眼圈红了，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p>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这是徐家的宅基地，是你爷爷你奶奶留给你的。这些年，我一点一点的攒着……”又压低声音说，“孙俊他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的。”说着，又紧紧的攥着大儿子的手，“别恨妈！妈把你给你爸之后，是夜夜睡不着。害怕他再娶对你不好，害怕你吃不饱穿不暖……”</p>
恨吗？</p>
早不恨了！</p>
爱吗？</p>
他以为他不爱了。</p>
可为什么心会揪的这么疼呢。</p>
徐强深吸了一口气，“那咱回吧。”</p>
女人拉住儿子的手，“不进去……”她指了指边的老宅子，“住哪儿……我死也死在这老宅子……”不能脏了孩子的地方。</p>
徐强抿着嘴，问说：“你是我妈吗？”</p>
女人轻轻的点头，似乎有些受伤。她是他的妈，一直都是。哪怕曾经错过，但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儿子。</p>
徐强也点头：“我也是你儿子。这房子既然是给我的，那是我的。当妈的跟儿子住，有什么问题？”</p>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原来，儿子还是认她的。</p>
她笑着点头，躺在能推拉的病床，这么进了家门。</p>
家里的家具家电，都是新的。清平转了一圈，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哪怕是电饭锅，都是牌子的东西。</p>
再这面，她从来没有打折扣。</p>
院子里孙俊拘谨的站着，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手攥着新T恤的衣摆，不停的搅动着。</p>
清平说：“帮我扫院子吧。久不住人，满地都是灰。”</p>
孙俊响亮的应了一声，扫了地，蹲在地用抹布擦水泥的地面。</p>
清平看的特别不是滋味。</p>
徐天第二天才过来，里里外外的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到底没言语。</p>
看见清平跟着忙进忙出的，做饭洗衣服，倒是心有愧疚。他是清平跟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家臭小子跟人家孩子搞对方了。</p>
这人选，真是再满意不过了。</p>
二哥两口子人不错，孩子家教也好。说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也不为过。</p>
跟金家的关系呢，又是亲密的不能再亲密的关系。</p>
自家小子真能娶这样一姑娘，那真是祖宗积德。关键是知根知底，不担心人家瞧不起徐家。毕竟他是坐过牢的，总害怕将来的亲家挑拣。</p>
坐在院子帮清平择菜，说：“平啊，要是徐强那小子不好，你跟叔说。叔打不劈他。”</p>
清平笑着应了。</p>
饭桌，徐强跟清平商量，“我想拿出十万块钱来，给村的小学盖教学楼……”</p>
如今村里正集资，好像每家都要两三百吧。</p>
清平愣了一下，脸红了，跟自己商量干什么，你爸在边坐着呢。</p>
她给他使眼色，他却固执的看她，等着她说话。</p>
清平看了徐天一眼，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那里吃饭，眼睛都每抬，知道他是真不管的。</p>
她寻思徐强的话，为啥这个时候提出这事呢？</p>
随即恍然，这都十多年他没回这边老家的，亲戚邻里的也都不怎么熟悉了。也是徐天每年清明和年前回来，给祖宗坟。除此之外，交际浅淡的很。</p>
这本也没什么，但是家里要是办丧事，村里没人来帮忙，这棺木很可能都抬不到坟地里去。</p>
花十万，买的是人心，办的也是实事。</p>
清平点头：“行。吃完饭你去办吧。再回县城一趟，找人开点止疼的针，看是吗|啡还是杜|冷丁……有备无患……”</p>
十万块钱一出，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这家带着鸡蛋来看病人，那家带着麦乳精奶粉来瞧，躺在床的女人一下子像是有了好人缘。这个说你得好好养着，将来要享清福的。那个说想吃什么吃点什么，你是个有后福的。</p>
在众人的恭维声，这个可恨可气可怜又可叹的女人坚持了十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p>
孙家没啥亲眷了。孙俊的爷爷奶奶只一根独苗，是孙俊那不成器的爸爸。早几年死了，如今孙俊他爸一死，剩下他一个了。徐强这边也是一样，早没啥关系了。</p>
报丧都没处报去。</p>
血亲没有，但是朋亲还有不少。</p>
徐天这些年在县，交往的人家也不少。一个单位的同事，还有像是老三这样在外头混的有头有脸的，都得说一声。</p>
徐天一一打电话说了。</p>
然后林雨桐打发清宁和清远回去，葬礼该去的。不是给死人面子，而是给活人面子的。</p>
清辉也请假了，清宁又给严格去了电话，“……你看你去不去？这事怎么一个章程？”</p>
严格说：“订我的机票吧。我马请假。”</p>
乔南江水这些人，又亲自给徐强打了电话表示慰问，然后叫清宁捎带了礼金。一份礼。</p>
人没了，孙俊守在边哭的气不接下气。</p>
徐强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得安排葬礼。这事他是第一次办，很多章程都不懂。十里不同俗，在这边老家跟太平镇那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p>
村长跟徐强说：“有两个事，你得赶紧拿主意。你妈，这是葬在孙家的祖坟，还是葬在徐家的祖坟？还有，这扫墓迎灵的，该叫谁去？”</p>
葬在孙家，徐强不愿意。光是那混蛋最后把病人给抛下，不能安葬过去。至于说徐家，还是算了，万一真有另一个世界，还不够自家老爸将来过去之后糟心的呢。</p>
他问：“另选一处，行不行？”</p>
行！怎么不行？不过是稍微偏一点罢了。无关大局。</p>
村长点头：“回头你跟咱村那些打墓的，去看看，选选位置。”</p>
徐强应了，却不明白啥叫扫墓迎灵的。</p>
他爸在边说：“一般这都是家里儿媳妇的差事。要是没有……”据说到了那头连个供奉饭都吃不的。</p>
好些人家，都是临了了认个干闺女。叫干闺女走一趟，算是有这么一码事。</p>
当然了，这得是非常要好的人家，拿厚礼，人家才肯叫闺女去的。</p>
徐强愣了一下，回头看清平。</p>
清平看着徐强瘦的颧骨高耸的脸，心还真没来由的疼了起来，她几乎是本能的点点头。</p>
徐强看着清平眼圈都红了，他说：“我将来要是对你不好，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p>
因着清平临时的这个决定，金家的身份不一样了。</p>
这跟定亲成了一个道理了。</p>
那金家不是朋亲，而是姻亲。</p>
老三来的最早，看见自家大侄女披麻戴孝只胸口坠着一块红布，直接愣住了。</p>
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太突然。</p>
徐天手里拿着电话，正要打给老二呢，结果老三来了。</p>
他赶紧道：“这事怪我，该事先跟二哥和二姐说一声的。你看着事闹的……”</p>
事出突然，又是丧事，真不知道人家县里还有这规矩。</p>
老三是有火气，这会子也没办法发出来。赶紧找人打听，这边姻亲走礼一般都是怎么走的。然后他才负责给自家二哥二姐回去说的。</p>
金家的人多嘛，好几房人。按说也该跟林家说的，但这毕竟俩孩子没过名路，英子说不说了。先这么着吧。</p>
然后金家的东西准备的齐备，而且多。清宁跟清远回来，英子已经帮着备了一份。</p>
严格问清宁：“那我跟徐强算是姻亲还是啥？”</p>
别得寸进尺啊！</p>
清宁瞪他。</p>
严格还是按照姻亲备足了祭品，然后礼金又是按照朋友之间的来往，直接了一万的礼金。</p>
徐家村里这边也是长了见识了。这徐天出去之后，不光自己出息了，人家儿子也出息了。</p>
朋友都是一万一万的给礼金，还有这姻亲，真是提气。</p>
怪不得人家一把能拿出十万捐献呢，这十万对人家而言许是屁都不是。</p>
村里好些欺负过孙俊的孩子，都找孙俊玩了，“你多好的运气，看你大哥多有钱。”</p>
孙俊眼泪唰唰的掉，那话是咋说的，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自己这讨饭的娘没了，更没有做官的爹。以后该怎么办？只剩下惶恐了。</p>
总的来说，这女人一辈子活的憋屈，但在死后，着实风光了一把。这场葬礼被周围十里八村议论着，哪怕是一二十年之后，也被津津乐道。毕竟这么些年来，从不曾被超越。</p>
过了头七，这边的大门一锁，回了那边的县城。</p>
以后到三七五七这些的，开车回来烧纸是了。</p>
孙俊扒拉着车窗玻璃，静静的看着被甩在身后的村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在座位。</p>
后续遗留下来的问题，是孙俊了。</p>
扔下自生自灭吗？</p>
徐强自问，也干不出这么狠心的事来。</p>
到了家，不急着叫清平回家，“有事要商量。”</p>
于是清平被拽着去了徐家。</p>
徐强看着低着头，一身汗津津的像是吓出这么多汗的孙俊：“先去洗澡去……”</p>
孙俊跑进卧室又跑进厨房，第三次才找到卫生间。</p>
清平推徐强：“他不会用热水器，帮着去看看。”</p>
结果徐强跟着进去，然后愣住了。</p>
孙俊的身，横七竖八的全都是伤口。</p>
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这是……谁打的？”</p>
徐天跟清平跑过去，然后被眼前的情景吓的都有些不知所措。</p>
是啊！这是谁打的。</p>
伤口的形状千百怪，新伤疤旧伤疤，一个压着一个。</p>
孙俊朝后缩着，一直缩到墙角，然后慢慢的蹲下，不敢起身。</p>
徐强直接打电话，给村长还有那边的派出所，这孩子刚交到自己手，这事得说清楚，要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己打的。</p>
他也生气，这要是在学校被欺负成这样，他绝对要报警的。</p>
给他洗干净，带出去。问他他啥也不说。</p>
等到那边派出所和村长来了，徐天叫两人看，“这总得有个说法吧。”</p>
村长说：“说法？要啥说法。他爸打的，他妈跟他一块挨打。他妈在还能护着他，他妈要是出去挣钱去了，连护着他的人都没有。村管了几次，也管不了了……”</p>
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这孩子是在父亲的家暴和母亲为数不多的关怀长这么大的。</p>
徐强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刚有弟弟的时候他曾经是欢喜的。他白白胖胖的，睡着了还会吐泡泡，春拿着柳笛吹出一点动静来，他咯咯咯的直笑。</p>
如今，那个白胖的婴孩跟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他的胸口又酸又疼。</p>
“去医院吧。”心里难过，也同情。但正事却不能耽搁。</p>
得叫他们作证，证明这孩子交到自己手身是有伤的。</p>
在医院，在医生的询问下，孙俊才断断续续的说了：“……有烟头烫伤的，有我爸拿烧红的火筷子给打的……铁锨砸到背当时流血了……锄头打的，肉翻出来了……一到夏天肿了……”</p>
清平直觉得，这孩子活下来简直是个迹。</p>
徐天骂了一句畜生，“真不是人啊！”</p>
把孩子带回来，徐强说给联系学校，不行叫住校算了。结果一问才知道，十三岁年纪了，才到小学二年级。</p>
随即徐强沉默了。</p>
那样的伤，有时候受伤了，一两个月都去不了学校，更何况是伤再加伤。</p>
徐强没时间教，请了家教，意思是十三岁了，理解能力都来了，真想补得话，小学几年的内容也很容易能补起来。加减乘除嘛，能有多难。</p>
结果老师了两节课，跟徐强说，真不是读书的材料。</p>
这个徐强也理解。学校总有几个差生，人家脑子也不是笨，是对学习的事，是不开窍。</p>
能咋办？</p>
孙俊特别不安，叫他干啥都干不好似的。</p>
有心说学不好算了，去学一门手艺也行吧。但别人肯定会讲究了，说对人家孩子不用心之类的。</p>
怎么办？</p>
徐强问他：“你长大了想干什么？”</p>
“我想当警察。”说起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亮晶晶的。</p>
徐强愣了一下：“怎么会想当警察？”</p>
孙俊低下头：“我……我小时候我爸打我的时候……我跑去找警察了……警察来了但是他们不管……他们都不是好警察……我要当警察，把打孩子的坏人都抓起来……”</p>
徐强：“……”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p>
徐天嘀咕了一声‘作孽’，说：“那当警察。”然后又说，“给你请老师，你赶紧把小学的课给我补起来。初毕业，花钱送你去警校去……”</p>
回来哪怕在小乡镇干的片警呢，至少走不到歪道去。</p>
徐强看他爸，不是很赞同的样子。</p>
徐天一巴掌拍远他：“这事老子说了算。”</p>
心里却对那王八蛋说：你抢了老子的媳妇，老子抢你儿子。老子不光要把你儿子养熟了，还得养成才。然后享受他的孝顺，等到了那头，老子羞也要羞死你个龟孙子。</p>
这事定下来了，徐天专门请了周当媒人，拿着聘礼，金家提亲去了。</p>
人家闺女给咱家披麻戴孝过了，事完了，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过了三七，正儿八经的登了金家的门。</p>
金家两口子这心情啊，别提多复杂了。</p>
闺女嫁人这当然是迟早的事，不过没想到会这么早。原想着，再早也得是毕业两三年之后的事，等工作稳定了再谈的。谁知道这么突如其来的，给定下来了。</p>
要说起对徐家，两口子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p>
徐天这人，不错。跟老三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老四对他又有大恩。然后这些年两家常有来往，知根知底。</p>
在英子看来，家里还没有婆婆。这没婆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是徐天往后真再找人过日子，那到底是后婆婆，压根不会挤在一块过日子。一年见不了两面也都好说。</p>
关键是徐强这孩子，两口子是真喜欢。</p>
长的好，是真好！都觉得自家的闺女其实是有些配不人家的。</p>
然后是秉性，稳重、踏实，会来事，会办事。在外面能吃的开，又不是那种张扬的性子。</p>
有啥可挑拣的？</p>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当时那么突然的状况，金家接受的特别快。</p>
如今媒人门了，光是聘金拿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p>
诚意十足。</p>
金老二把钱和东西都收了，但回头打电话给老四：“帮我在京城看一套房，给清平陪嫁。”这接近十万的聘金自家不要，自家再添点钱，给孩子买套房子，交个首付。这几年自家两口子慢慢还着，等清平工作了，自己还去。</p>
四爷叫成海帮着安排，十八万的首付，清平拿到的却是下复式结构两百平的大房子。</p>
她吓的叫徐强过来看，“再添两个十八万，也买不来这房子。”</p>
徐强笑：“四叔补贴给咱们的，你接着是了。别嚷嚷出去行。”</p>
可我哪里能收下这么重的礼。</p>
清平收的胆颤心惊，然后打电话回家，把这事跟他爸他妈说了一遍。</p>
老二跟英子说：“这事别嚷嚷……叫人知道了都是事……”</p>
英子白眼翻他：“我还不知道这个？别说别人了，是老大家和老五家，还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p>
又专门叮嘱了清平一遍，“在学校里也别张扬，那燕儿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你以后也离她远一些……”</p>
清平应了，然后去学校了，一进宿舍楼，好些人看她的眼神有些怪。</p>
进了宿舍，几个舍友吆喝：“都订婚了？是奉子成婚吗？我说你也太胆大了！不过你男朋友又帅又有钱，是得赶紧抓住了。听说他再京城有房子？太好命了你！”</p>
谁奉子成婚了？说的好像自己为了钱似的。</p>
清平怒道：“胡说八道。”</p>
徐强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学毕业等着他的第一份礼物会是这个。 </p>
他只觉得脑袋懵了一下, 半天都没反应过来。</p>
“我得想想。”他这么跟他爸说。</p>
然后一个人往清平学校去了。站在宿舍楼底下。</p>
还是出来打水的同宿舍的才来告诉清宁：“你男朋友在楼下。”</p>
清平愣了一下, 看了一眼手机, 没关机啊, 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她急忙跑下去, 见她站在那, 一动也不动。</p>
她紧张极了：“这是怎么了？”</p>
反常的来找自己，第一个感觉是他想分手。</p>
心里难受鼻子跟着酸了，毫无征兆的，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p>
徐强看着清平：“陪我走走。”他说。</p>
肯定是有事。</p>
清平嗯了一声, 带着他在校园里走。天太热, 操场去不了，在绿荫小道慢慢走着。遇到空着的椅子, 徐强坐了过去，拉着清平也坐，却不曾松开她的手, 越攥越紧。</p>
无声了坐了有半个小时, 徐强才说：“陪我去个地方。”</p>
清平看他, 点头，怎么着都行。是别不言语。</p>
但怎么也没想到，徐强带他来的是医院，她吓了一跳：“是徐叔……”</p>
徐强摇头, 往前继续走, 直到了病房门口, 隔着病房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才回头对清平说：“……我妈。”</p>
妈，这个字已经很久没有说出口了。</p>
清平‘哦’了一声，啥也明白了。他心里该是很难受，也很复杂吧。</p>
她问：“不进去吗？”</p>
徐强使劲握着清平的手，好像在汲取力量似的，轻轻说了一句：“我……那走吧。”</p>
只是决定进去看一眼，似乎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p>
清平反手拉着他，率先推开了门。</p>
病房是个单间病房，病床躺着一个面色清白，瘦骨嶙峋的女人。</p>
头发枯黄的散在枕头，露在外面的手干枯，满手的茧子黑色指甲。鼻子插着氧气的管子，人并没有清醒。</p>
“强子，别跑，小心摔了！”</p>
“儿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p>
“我儿子长的真俊，将来不愁找媳妇。”</p>
……</p>
一声声，一句句，响在耳边，都像是在昨天。</p>
那些遥远的，几乎要尘封的往事涌心头，告诉他：她曾经那么爱他，那么疼她，是那么纯粹的一个妈。</p>
他坐在她边，拉她的手，眼泪涌出来，他掩饰的擦了一下，顺手把钥匙扣拿出来，面挂着指甲刀。</p>
他抓着她的手，细细的剪着。</p>
像是曾经的她，把他抱在怀里，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的给他剪指甲一样。</p>
清平悄悄去了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香皂放在旁边。</p>
徐强认真的帮着剪了手指甲，再剪了脚指甲，然后又帮着洗手擦脸，洗脚。</p>
清平看见躺着的女人，眼角不时的涌出眼泪来，然后流到鬓角，最后没入枕间。她想跟徐强说她醒了。话到嘴边了，还是什么都没说。</p>
当儿子的未尝不知道当妈的醒了，当妈的醒了哭了压抑着一声都没哭出来，未尝不是想把这一刻多留一下。</p>
她默默的转身，打算出去。</p>
徐强抬头，“别走。”他低着头又专注的给病床的人剪脚指甲，“叫她看看你……很小的时候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闲在叫她看看，我是想找一这样的媳妇……”</p>
清平的脸刷一下红了。她觉得病床的人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再认真的看她。</p>
这叫她有些拘谨，“要不，我去水果？想吃什么？”</p>
她是问徐强，也是问病床的她。</p>
这女人的手抬起来，朝清平伸着。</p>
清平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马被对方给攥住了。</p>
“……好姑娘……强子……你好好疼他……”她这么说着，有些哽咽，“我儿子很好……值得你疼他……”</p>
疼，这个词在男女朋友之间用，其实是有些尴尬的。</p>
但清平还是点点头，然后看徐强。</p>
徐强没有抬头，她却看见他哭了。</p>
这回，她默默的走出去，他没拦着。</p>
清平出去之后直接去找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得问问大夫才知道。</p>
“……晚期了……出现了骨骼转移，肺部转移，手术的意义不大……咱们能做的是叫病人少受一些痛苦……”</p>
清平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见徐强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p>
她默默的坐过去，拉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p>
徐强抿嘴，终于问了一声：“怎么样？”</p>
是问医生怎么说吧。</p>
清平摇摇头，将大夫的话说了，这个不能隐瞒，知道实情才能做最好的安排，“……还有多少时间这个不好说，十天半月，一两个月，半年的都有。不好说。”</p>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p>
徐强问清平：“除了营养液，再剩下的是止疼了，是吧？”</p>
清平‘嗯’了一声，“医院做不了更多的了。”</p>
“先住一星期，然后回老家吧。”徐强深吸一口气，“老家有讲究的，别叫扔在外面……”</p>
死在外面的，这叫横死。</p>
这样的人，死后都不会跟村里的坟场在一块。一般都是那叫叫旮旯的地方安葬的。</p>
清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徐叔商量？”</p>
“这事跟他不相干。”离婚了不要再管这事了，“我拿主意行。”</p>
“那你在医院吧。”清平说：“我给你收拾换洗的衣服跟洗漱的东西去。”</p>
肯定是要住在这边伺候的。</p>
徐强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能跟我回老家吗？”</p>
两人的老家本不在一个县的。</p>
放暑假了，倒不牵扯其他，“我得跟我爸我妈说一声。”</p>
徐强一拍脑袋：“这事不该你说，得我说。”</p>
清平不知道他要怎么说，却得先离开帮着收拾东西去。刚走过拐角，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蹲在角落。这孩子特别显眼，穿的有些格格不入。那衣服小，而且款式像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脚的运动鞋也是好些年不见的白球鞋，带着补丁的。</p>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头埋在双腿之间。</p>
可能是觉得有人看他，他仰起头跟清平对视了一眼，赶紧低下。</p>
清平却觉得这张脸有些似曾相识，抬脚要走才想起来了，这孩子的脸跟徐强何其相似？</p>
她停下脚步，转身又往回走，徐强正拿着电话，好像在说什么。</p>
清平的脚步轻下来，听见他说：“……二叔……本来该亲自跟您和我二婶说的，但现在这情况……我只能电话跟您说……我想清宁同意我跟清平交往……等她毕业了，如果您跟二婶还看的我，我们结婚……”</p>
她背过身靠在墙，觉得心跳的很厉害。</p>
小说说过很多动人的求婚的话，却从来没有哪种这更动人。</p>
她幻想过求婚的场面，鲜花、玫瑰、钻戒、祝福，却独独没想到他会对自家爸妈说，我要跟她交往，请批准，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将来跟她结婚。</p>
清平不知道自家老爸在电话里说什么了，却见徐强一个劲的点头。好长时间才放下电话。</p>
转过身来看到她有些惊讶：“怎么又回来了？”</p>
她有些脸红耳热，手指了指走廊的尽头：“那里蹲着一个孩子……”</p>
徐强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是的！爸爸不在医院守着，那医院必然是有人看护着的。</p>
不用问，都知道是孙俊。</p>
这个弟弟，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被抱在怀里的年纪。</p>
他牵着清平的手走过去，见站在墙角有些手足无措的孩子。</p>
应该是十三了吧。</p>
看起来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穿的衣服，是他小时候的衣服。他穿着很紧很小，衣角才到肚脐眼的位置。</p>
孙俊背靠着墙，手在身后，手心贴着墙面一搓一搓的，好半天，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哥……我是孙俊……”</p>
徐强眼神复杂，但还是点点头：“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病房去。”</p>
清平看着哥俩一前一后的走了，才摁了电梯。想着回去收拾东西之后，得去批发市场给那个叫孙俊的买两身换洗的衣服。</p>
也不知道那妈是怎么当的，好的买不来，孬的还买不来吗？也不至于穿成那个样子。</p>
这也是徐强想问的话。</p>
尤其是看着病床的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啊掏的，这边掏出个手帕包裹起来的硬硬实实的东西，那边掏出来一个报纸包起来用橡皮筋扎着的小包。</p>
看着床边摆了一排六个，徐强的眼神有些复杂。</p>
不用打开他都知道那是什么。多少年了，她存钱的方式从来没有改变。</p>
她殷切的看着，费力的抬手把东西往徐强的方向推。</p>
孙俊见她推的吃力，伸手想帮忙，但手刚过去，她怒目而视，然后抬起手打在孙俊的手背。</p>
孙俊迅速的把手背到身后，然后站在离那六沓子钱最远的地方。</p>
女人的面色才缓和了起来，急切的看着徐强，想叫他拿。</p>
徐强到底是走过去，一个一个打开。里面大小面额不等的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一沓子一千，这六沓子，是六千块钱。</p>
这些积蓄其实不算少了。</p>
农村好些人家不欠外债算是好日子了。</p>
看那票面还有旧版的钱币，知道她这钱攒了多少年了。</p>
可是，你有这些钱，给孙俊不能买身衣服吗？</p>
T恤不买好的，三五块一件的你买不起吗？运动鞋也是三五块钱一双，他们宿舍的在批发市场还买到过十块一双的皮鞋。穿半年一点问题都没有。</p>
他知道，她这些年，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歉疚。</p>
没再身边的孩子，她竭尽全力一意孤行的想补偿。可在身边的孩子，却成了原罪。</p>
他觉得他被母亲抛弃了，可孙俊呢，他又何尝不是被另一种意义的抛弃。</p>
看着大儿子拿了钱，她安心的昏睡过去了。</p>
徐强把钱推给孙俊：“该是你的，你收着吧。”</p>
孙俊摆手，朝后退一直退到角落：“不不不！”他十分害怕和紧张，“我不要，妈说是给你的。说我们都对不起你，我们欠了你的。我要是动了你的东西，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p>
什么意思？</p>
你能动我什么东西？</p>
等一周后，联系了救护车，联系了大夫护士，把人带回老家，徐强才明白了。</p>
在破旧的老宅边，起了新院子。院子里后面是两层的小洋楼，前面是三间的门房。大门阔朗，不管是农用车，还是小汽车，都能进出。</p>
病床的女人眼里一下子有了光彩，拉着大儿子的手，声音低低的，“这是妈给你准备的娶媳妇用的房子。”</p>
这一院子下来，怎么也得三四万吧。</p>
徐强的眼圈红了，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p>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这是徐家的宅基地，是你爷爷你奶奶留给你的。这些年，我一点一点的攒着……”又压低声音说，“孙俊他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的。”说着，又紧紧的攥着大儿子的手，“别恨妈！妈把你给你爸之后，是夜夜睡不着。害怕他再娶对你不好，害怕你吃不饱穿不暖……”</p>
恨吗？</p>
早不恨了！</p>
爱吗？</p>
他以为他不爱了。</p>
可为什么心会揪的这么疼呢。</p>
徐强深吸了一口气，“那咱回吧。”</p>
女人拉住儿子的手，“不进去……”她指了指边的老宅子，“住哪儿……我死也死在这老宅子……”不能脏了孩子的地方。</p>
徐强抿着嘴，问说：“你是我妈吗？”</p>
女人轻轻的点头，似乎有些受伤。她是他的妈，一直都是。哪怕曾经错过，但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儿子。</p>
徐强也点头：“我也是你儿子。这房子既然是给我的，那是我的。当妈的跟儿子住，有什么问题？”</p>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原来，儿子还是认她的。</p>
她笑着点头，躺在能推拉的病床，这么进了家门。</p>
家里的家具家电，都是新的。清平转了一圈，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哪怕是电饭锅，都是牌子的东西。</p>
再这面，她从来没有打折扣。</p>
院子里孙俊拘谨的站着，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手攥着新T恤的衣摆，不停的搅动着。</p>
清平说：“帮我扫院子吧。久不住人，满地都是灰。”</p>
孙俊响亮的应了一声，扫了地，蹲在地用抹布擦水泥的地面。</p>
清平看的特别不是滋味。</p>
徐天第二天才过来，里里外外的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到底没言语。</p>
看见清平跟着忙进忙出的，做饭洗衣服，倒是心有愧疚。他是清平跟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家臭小子跟人家孩子搞对方了。</p>
这人选，真是再满意不过了。</p>
二哥两口子人不错，孩子家教也好。说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也不为过。</p>
跟金家的关系呢，又是亲密的不能再亲密的关系。</p>
自家小子真能娶这样一姑娘，那真是祖宗积德。关键是知根知底，不担心人家瞧不起徐家。毕竟他是坐过牢的，总害怕将来的亲家挑拣。</p>
坐在院子帮清平择菜，说：“平啊，要是徐强那小子不好，你跟叔说。叔打不劈他。”</p>
清平笑着应了。</p>
饭桌，徐强跟清平商量，“我想拿出十万块钱来，给村的小学盖教学楼……”</p>
如今村里正集资，好像每家都要两三百吧。</p>
清平愣了一下，脸红了，跟自己商量干什么，你爸在边坐着呢。</p>
她给他使眼色，他却固执的看她，等着她说话。</p>
清平看了徐天一眼，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那里吃饭，眼睛都每抬，知道他是真不管的。</p>
她寻思徐强的话，为啥这个时候提出这事呢？</p>
随即恍然，这都十多年他没回这边老家的，亲戚邻里的也都不怎么熟悉了。也是徐天每年清明和年前回来，给祖宗坟。除此之外，交际浅淡的很。</p>
这本也没什么，但是家里要是办丧事，村里没人来帮忙，这棺木很可能都抬不到坟地里去。</p>
花十万，买的是人心，办的也是实事。</p>
清平点头：“行。吃完饭你去办吧。再回县城一趟，找人开点止疼的针，看是吗|啡还是杜|冷丁……有备无患……”</p>
十万块钱一出，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这家带着鸡蛋来看病人，那家带着麦乳精奶粉来瞧，躺在床的女人一下子像是有了好人缘。这个说你得好好养着，将来要享清福的。那个说想吃什么吃点什么，你是个有后福的。</p>
在众人的恭维声，这个可恨可气可怜又可叹的女人坚持了十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p>
孙家没啥亲眷了。孙俊的爷爷奶奶只一根独苗，是孙俊那不成器的爸爸。早几年死了，如今孙俊他爸一死，剩下他一个了。徐强这边也是一样，早没啥关系了。</p>
报丧都没处报去。</p>
血亲没有，但是朋亲还有不少。</p>
徐天这些年在县，交往的人家也不少。一个单位的同事，还有像是老三这样在外头混的有头有脸的，都得说一声。</p>
徐天一一打电话说了。</p>
然后林雨桐打发清宁和清远回去，葬礼该去的。不是给死人面子，而是给活人面子的。</p>
清辉也请假了，清宁又给严格去了电话，“……你看你去不去？这事怎么一个章程？”</p>
严格说：“订我的机票吧。我马请假。”</p>
乔南江水这些人，又亲自给徐强打了电话表示慰问，然后叫清宁捎带了礼金。一份礼。</p>
人没了，孙俊守在边哭的气不接下气。</p>
徐强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得安排葬礼。这事他是第一次办，很多章程都不懂。十里不同俗，在这边老家跟太平镇那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p>
村长跟徐强说：“有两个事，你得赶紧拿主意。你妈，这是葬在孙家的祖坟，还是葬在徐家的祖坟？还有，这扫墓迎灵的，该叫谁去？”</p>
葬在孙家，徐强不愿意。光是那混蛋最后把病人给抛下，不能安葬过去。至于说徐家，还是算了，万一真有另一个世界，还不够自家老爸将来过去之后糟心的呢。</p>
他问：“另选一处，行不行？”</p>
行！怎么不行？不过是稍微偏一点罢了。无关大局。</p>
村长点头：“回头你跟咱村那些打墓的，去看看，选选位置。”</p>
徐强应了，却不明白啥叫扫墓迎灵的。</p>
他爸在边说：“一般这都是家里儿媳妇的差事。要是没有……”据说到了那头连个供奉饭都吃不的。</p>
好些人家，都是临了了认个干闺女。叫干闺女走一趟，算是有这么一码事。</p>
当然了，这得是非常要好的人家，拿厚礼，人家才肯叫闺女去的。</p>
徐强愣了一下，回头看清平。</p>
清平看着徐强瘦的颧骨高耸的脸，心还真没来由的疼了起来，她几乎是本能的点点头。</p>
徐强看着清平眼圈都红了，他说：“我将来要是对你不好，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p>
因着清平临时的这个决定，金家的身份不一样了。</p>
这跟定亲成了一个道理了。</p>
那金家不是朋亲，而是姻亲。</p>
老三来的最早，看见自家大侄女披麻戴孝只胸口坠着一块红布，直接愣住了。</p>
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太突然。</p>
徐天手里拿着电话，正要打给老二呢，结果老三来了。</p>
他赶紧道：“这事怪我，该事先跟二哥和二姐说一声的。你看着事闹的……”</p>
事出突然，又是丧事，真不知道人家县里还有这规矩。</p>
老三是有火气，这会子也没办法发出来。赶紧找人打听，这边姻亲走礼一般都是怎么走的。然后他才负责给自家二哥二姐回去说的。</p>
金家的人多嘛，好几房人。按说也该跟林家说的，但这毕竟俩孩子没过名路，英子说不说了。先这么着吧。</p>
然后金家的东西准备的齐备，而且多。清宁跟清远回来，英子已经帮着备了一份。</p>
严格问清宁：“那我跟徐强算是姻亲还是啥？”</p>
别得寸进尺啊！</p>
清宁瞪他。</p>
严格还是按照姻亲备足了祭品，然后礼金又是按照朋友之间的来往，直接了一万的礼金。</p>
徐家村里这边也是长了见识了。这徐天出去之后，不光自己出息了，人家儿子也出息了。</p>
朋友都是一万一万的给礼金，还有这姻亲，真是提气。</p>
怪不得人家一把能拿出十万捐献呢，这十万对人家而言许是屁都不是。</p>
村里好些欺负过孙俊的孩子，都找孙俊玩了，“你多好的运气，看你大哥多有钱。”</p>
孙俊眼泪唰唰的掉，那话是咋说的，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自己这讨饭的娘没了，更没有做官的爹。以后该怎么办？只剩下惶恐了。</p>
总的来说，这女人一辈子活的憋屈，但在死后，着实风光了一把。这场葬礼被周围十里八村议论着，哪怕是一二十年之后，也被津津乐道。毕竟这么些年来，从不曾被超越。</p>
过了头七，这边的大门一锁，回了那边的县城。</p>
以后到三七五七这些的，开车回来烧纸是了。</p>
孙俊扒拉着车窗玻璃，静静的看着被甩在身后的村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在座位。</p>
后续遗留下来的问题，是孙俊了。</p>
扔下自生自灭吗？</p>
徐强自问，也干不出这么狠心的事来。</p>
到了家，不急着叫清平回家，“有事要商量。”</p>
于是清平被拽着去了徐家。</p>
徐强看着低着头，一身汗津津的像是吓出这么多汗的孙俊：“先去洗澡去……”</p>
孙俊跑进卧室又跑进厨房，第三次才找到卫生间。</p>
清平推徐强：“他不会用热水器，帮着去看看。”</p>
结果徐强跟着进去，然后愣住了。</p>
孙俊的身，横七竖八的全都是伤口。</p>
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这是……谁打的？”</p>
徐天跟清平跑过去，然后被眼前的情景吓的都有些不知所措。</p>
是啊！这是谁打的。</p>
伤口的形状千百怪，新伤疤旧伤疤，一个压着一个。</p>
孙俊朝后缩着，一直缩到墙角，然后慢慢的蹲下，不敢起身。</p>
徐强直接打电话，给村长还有那边的派出所，这孩子刚交到自己手，这事得说清楚，要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己打的。</p>
他也生气，这要是在学校被欺负成这样，他绝对要报警的。</p>
给他洗干净，带出去。问他他啥也不说。</p>
等到那边派出所和村长来了，徐天叫两人看，“这总得有个说法吧。”</p>
村长说：“说法？要啥说法。他爸打的，他妈跟他一块挨打。他妈在还能护着他，他妈要是出去挣钱去了，连护着他的人都没有。村管了几次，也管不了了……”</p>
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这孩子是在父亲的家暴和母亲为数不多的关怀长这么大的。</p>
徐强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刚有弟弟的时候他曾经是欢喜的。他白白胖胖的，睡着了还会吐泡泡，春拿着柳笛吹出一点动静来，他咯咯咯的直笑。</p>
如今，那个白胖的婴孩跟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他的胸口又酸又疼。</p>
“去医院吧。”心里难过，也同情。但正事却不能耽搁。</p>
得叫他们作证，证明这孩子交到自己手身是有伤的。</p>
在医院，在医生的询问下，孙俊才断断续续的说了：“……有烟头烫伤的，有我爸拿烧红的火筷子给打的……铁锨砸到背当时流血了……锄头打的，肉翻出来了……一到夏天肿了……”</p>
清平直觉得，这孩子活下来简直是个迹。</p>
徐天骂了一句畜生，“真不是人啊！”</p>
把孩子带回来，徐强说给联系学校，不行叫住校算了。结果一问才知道，十三岁年纪了，才到小学二年级。</p>
随即徐强沉默了。</p>
那样的伤，有时候受伤了，一两个月都去不了学校，更何况是伤再加伤。</p>
徐强没时间教，请了家教，意思是十三岁了，理解能力都来了，真想补得话，小学几年的内容也很容易能补起来。加减乘除嘛，能有多难。</p>
结果老师了两节课，跟徐强说，真不是读书的材料。</p>
这个徐强也理解。学校总有几个差生，人家脑子也不是笨，是对学习的事，是不开窍。</p>
能咋办？</p>
孙俊特别不安，叫他干啥都干不好似的。</p>
有心说学不好算了，去学一门手艺也行吧。但别人肯定会讲究了，说对人家孩子不用心之类的。</p>
怎么办？</p>
徐强问他：“你长大了想干什么？”</p>
“我想当警察。”说起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亮晶晶的。</p>
徐强愣了一下：“怎么会想当警察？”</p>
孙俊低下头：“我……我小时候我爸打我的时候……我跑去找警察了……警察来了但是他们不管……他们都不是好警察……我要当警察，把打孩子的坏人都抓起来……”</p>
徐强：“……”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p>
徐天嘀咕了一声‘作孽’，说：“那当警察。”然后又说，“给你请老师，你赶紧把小学的课给我补起来。初毕业，花钱送你去警校去……”</p>
回来哪怕在小乡镇干的片警呢，至少走不到歪道去。</p>
徐强看他爸，不是很赞同的样子。</p>
徐天一巴掌拍远他：“这事老子说了算。”</p>
心里却对那王八蛋说：你抢了老子的媳妇，老子抢你儿子。老子不光要把你儿子养熟了，还得养成才。然后享受他的孝顺，等到了那头，老子羞也要羞死你个龟孙子。</p>
这事定下来了，徐天专门请了周当媒人，拿着聘礼，金家提亲去了。</p>
人家闺女给咱家披麻戴孝过了，事完了，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过了三七，正儿八经的登了金家的门。</p>
金家两口子这心情啊，别提多复杂了。</p>
闺女嫁人这当然是迟早的事，不过没想到会这么早。原想着，再早也得是毕业两三年之后的事，等工作稳定了再谈的。谁知道这么突如其来的，给定下来了。</p>
要说起对徐家，两口子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p>
徐天这人，不错。跟老三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老四对他又有大恩。然后这些年两家常有来往，知根知底。</p>
在英子看来，家里还没有婆婆。这没婆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是徐天往后真再找人过日子，那到底是后婆婆，压根不会挤在一块过日子。一年见不了两面也都好说。</p>
关键是徐强这孩子，两口子是真喜欢。</p>
长的好，是真好！都觉得自家的闺女其实是有些配不人家的。</p>
然后是秉性，稳重、踏实，会来事，会办事。在外面能吃的开，又不是那种张扬的性子。</p>
有啥可挑拣的？</p>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当时那么突然的状况，金家接受的特别快。</p>
如今媒人门了，光是聘金拿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p>
诚意十足。</p>
金老二把钱和东西都收了，但回头打电话给老四：“帮我在京城看一套房，给清平陪嫁。”这接近十万的聘金自家不要，自家再添点钱，给孩子买套房子，交个首付。这几年自家两口子慢慢还着，等清平工作了，自己还去。</p>
四爷叫成海帮着安排，十八万的首付，清平拿到的却是下复式结构两百平的大房子。</p>
她吓的叫徐强过来看，“再添两个十八万，也买不来这房子。”</p>
徐强笑：“四叔补贴给咱们的，你接着是了。别嚷嚷出去行。”</p>
可我哪里能收下这么重的礼。</p>
清平收的胆颤心惊，然后打电话回家，把这事跟他爸他妈说了一遍。</p>
老二跟英子说：“这事别嚷嚷……叫人知道了都是事……”</p>
英子白眼翻他：“我还不知道这个？别说别人了，是老大家和老五家，还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p>
又专门叮嘱了清平一遍，“在学校里也别张扬，那燕儿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你以后也离她远一些……”</p>
清平应了，然后去学校了，一进宿舍楼，好些人看她的眼神有些怪。</p>
进了宿舍，几个舍友吆喝：“都订婚了？是奉子成婚吗？我说你也太胆大了！不过你男朋友又帅又有钱，是得赶紧抓住了。听说他再京城有房子？太好命了你！”</p>
谁奉子成婚了？说的好像自己为了钱似的。</p>
清平怒道：“胡说八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