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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福成眼前看到的世间,一切都是白色的,天棚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支架是白色的,滴液瓶是白色的,瓶里的药液也是白色的。

    输液管里的药液在一滴一滴慢慢的滴着,真的是很慢很慢。开始的时候,每分钟还能滴七十多滴呢。现在,每分钟才能滴三十几滴,慢了一半还多,还在慢。

    姚主任身穿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帽檐下的两个鬓角是白色的。他大概有五十几岁的年纪吧?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的蠕动,在说什么呢?像蚊子嗡嗡叫的声音一样那么微弱。

    张福成心里想这声音距离我是那么的遥远啊!实在是太遥远了。姚主任他怎么没力气把话说得大声一点,说话不就是给人听嘛,那么小的声音,谁能听得见呀!真是的。明明他在说话,我为什么听不见呢?还不就是他的声音太小了,距离我太远了,一定是的。要不是因为他离的距离太远,我的耳朵是很好使的,是能听清楚姚主任在说什么的。可是现在张福成实在是听不清楚姚主任在说什么,从他的嘴唇上下张合来看,只能是猜他在说什么?

    姚主任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无奈冰冷的神情,头还一个劲的左右摇晃,好像是在说:

    “唉!患者靠输液,只能暂时的维持生命体征!不行了!”

    张福成从姚主任嘴唇的蠕动的情形,猜测和隐隐约约的听清他说的最后这三个字是不行了,不服气的想到怎么会不行了呢?这不是还在滴吗?只不过是比原先滴的慢一些而已呀!

    姚主任用右手指了指点滴瓶,又指着我插着输液管子的手说:

    “只要拔下输液管和输氧气的管子,他就不行了,还是早做后事的准备吧!”

    哦!拔下输液和氧气的管子,哪里有氧气的管子呀?输氧气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输氧气呀?张福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转动脖子寻找氧气管子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管子?可是他的脖子好像僵硬了一样,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张福成想对他们说可千万别拔下那输液和输氧气的管子呀?不能拔,千万不能拔!求你们了,行行好吧!急得张福成眼角动了几下。他知道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怎么会没有眼泪了呢?我只要能流出眼泪来,芬姐就会看得到的,姚主任也能看得到,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就不会从我的身上拔下输液和氧气的管子了,可是我怎么没有眼泪了呢?

    芬姐被姚主任的话吓得猛的往后一退,眼里露出万分惊恐的神色看着姚主任。突然,芬姐浑身猛烈的抽搐起来,她竟然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拉着姚主任的胳膊,一个劲的摇动。

    姚主任的脸上冷得像冰块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芬姐双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仰着满是泪水的脸,乞求的对姚主任说:

    “姚主任呀!您行行好吧!想一想办法,救救他吧!我一家人还都指着他呢!我们家不能没有他呀!呜呜!”

    芬姐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给姚主任磕头,头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张福成躺在病床上都能感觉到身下的床板在震动。

    芬姐的额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很大的红色大包,包上渗出血来。可见芬姐磕头时使了多么大的劲呀!她的心有多么虔诚呀!

    张福成看见芬姐竟然拉着姚主任的胳膊,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想到你这是干什么?难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都不知道吗?竟然那么紧的拉着他的胳膊,好像要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不可,至于吗?不要脸的女人,哼!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货!再说你使这么大的劲给他磕头干什么?把你头都磕出血来了呢!见了男人你就犯贱呀?我这才住了一个来月的医院,你就受不了了吗?贱女人、**人、养汉**!张福成在心里狠狠的骂道。

    姚主任十分费力的把地上跪着的芬姐拉起来,十分冷漠的对芬姐说:

    “我们已经尽力了,真的是回天无力,还是早点准备后事吧!”

    姚主任说完摇着头,转身走出了病房,他身后好像有一缕寒风把他穿的白大褂下摆吹得飘动起来。

    张福成不免对姚主任的态度有些愤懑的想到什么玩意呢,这么冷酷,这么无情,什么叫回天无力呀?什么叫尽力了?你尽力了吗?芬姐那么恭敬你,哀求你,你竟然丝毫不动情,你是冷血动物吗?还是主任,还在执行伟大领袖**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指示。你这是治病救人吗?简直就是不负责任,如果哪一天我好了,我就去革命委员会告你,把你的主任拿下来,让你去钻井队当钻工去,夏天蚊子咬得你满身大包,又痛又痒,化脓结痂。冬天浇你一身泥浆,冻成一根冰棍,脚抬不起来,胳膊不能回弯,哼!让你吃点苦头,看你还能不能摆臭架子,知识分子就这臭德行。当医生就了不起啦?穿一身白大褂,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被人们恭敬惯了,都是有病的人把你们惯成这个样子的。哼!我要是你爹,你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芬姐痛不欲生的趴在病床边上,抓住了我的手,全身都在激烈的抽搐抖动,这是她在无助的哭泣。

    此时看着芬姐痛苦的样子,张福成多么想埋怨她,你不该那么乞求姚主任,制止她给那无情的姚主任下跪、安慰她说我会好起来的。可是这喉癌不让我说出半句话来。姚主任说的不行了,那就是说只要撤下输液和输氧气的管子,我就得死了。要是我现在就死了,那就可以从此不再受这癌症疼痛的煎熬了。现在有一种死法叫安乐死,就是给病人注射一种致人死亡的药物,只要是注射了,人就会没有任何痛苦的,像睡着了一样安详的死去。我不需要安乐死,我愿意遭这被喉癌疼痛折磨的罪,我现在还不能死。因为,我要等我的二儿子树生来和我见最后一面,那是我和另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女人所生的亲儿子,树生儿呀!你现在哪里呀?快来看看爸爸吧!不然我看不见你,我死也不会闭上眼睛的呀!快来呀!我有话要和你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张福成在期盼中闭上了眼睛。

    当张福成再一次微微的睁开眼睛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心里想她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我那个大儿子,还有两个闺女,她们都不管我了吗?张福成心里愤愤的想到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是我挣钱把你们养大的,供你们上小学和初中念书,单位招工时你参加了工作,成了每月拿工资的石油工人。没有我这个名义上的爹,你们还是山沟里的穷孩子,生产队里的社员,干着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儿掉在地上摔八瓣,顺着垄沟找豆包吃的苦日子,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们!你们不该对我这么绝情,不该这么对我。张福成想把心中的愤懑喊出来,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还有声音喊

    出来。

    只有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一滴一滴的滴着,很慢很慢。

    张福成好像能听见那药液滴下来,发出叮咚的声音。

    咚!咚!很慢很慢,很沉很沉,很重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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