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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卫虎当初挨的那一砖头让刘正奇开始心有所动,那么刘正奇挨得这若干拳头反而让他在对方心中直接从“人形物”退化成了“球状体”,要用“滚”的了。

    “什么事儿啊”刘正奇堆着笑,脸上的红红绿绿也挤作了一团,像块纯棉碎花布。

    “上车”看也不看面前的抹布脸,卫虎指了一下停在路边的车子厉声道。

    “这是要去哪儿啊”

    “你今天放假”

    “昨天几点睡的觉早上吃的什么饭”

    一路上,刘正奇不停寻找着话题,只可惜却没得到一句回应,让他不禁想起一句话:一棒子打不出个屁。大哥嘞,你赏个屁也行啊

    钢化玻璃表面的广播电视大楼矗立眼前,在周围一片低矮的民房夹杂下显得尤为突兀,一群打扮光鲜亮丽的白领们进进出出,谈笑风生,他们的车子就停在楼下的一处隔离带旁。面带疑惑地四下看了一圈,刘正奇又转向卫虎,既不打广告,又不上电视,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对方带他来是为了帮他全城通缉施暴者。

    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卫虎抽出颗烟,静静地坐在那里吸了起来,就好像旁边的人根本不存在。

    之前同事无意间的提醒,确实让他开始怀疑发送匿名短信的人就是刘正奇,但是很快又被他否定了,一来对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替他查号码来源者,二来他不认为他会傻到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直到蒋兵打电话告诉他出事了,他才发觉自己还真是高估了刘正奇,也说不清是从哪里窜出的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让他扔下电话就把人揪了出来。

    七月的q市正值桑拿天,湿度已然达到饱和的空气黏腻腻地附在肌肤表面,阻塞着毛孔,连汗水都不能酣畅淋漓发泄出来。卫虎的车上没有空调。虽然开着窗户,却连一丝热风都没有,刘正奇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身上的伤口在汗水的刺激下又疼又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游走,让他好不难受。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黑色的工字背心紧实地贴合在附了一层细密汗珠的麦色肌肤上,有如艺术大师手下的一尊雕像,轻咬着烟屁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不耐地翻了翻眼皮,刘正奇把上身的t恤也脱了下来,一把甩到了车后座上,整个上身都裸露在了空气中,大片的青紫在还没来得及晒黑的白釉色皮肤上甚是扎眼,就像是在宣纸上泼洒的道道浓彩。卫虎用余光轻瞥了过去,眼角抖一抖,每一块印记都让他不觉心口一紧,而就在他恍神间,等的那个人也终于出现了。

    绾着发髻,着着淡妆,一身银灰色套裙的王媛媛挽着身旁女伴的胳膊,有说有笑的从他们车前经过,拐进了街角对面的餐厅。对方的身影刚一消失,卫虎就迅速从身后取出了一个包裹下了车,快步走到了门口的传达室,说了两句话把包裹递了进去,转而又迅速回到了车里。再之后,就是新一轮的等待。等着王媛媛就餐归来,被警卫叫住,取了包裹,消失不见。

    刘正奇呆愣地注视着这一切,什么高温、燥热全都消失了,脑袋只剩一片空白,就觉得自己刹那间掉进了冰窖,心里拔凉拔凉的。特工接头这种可能性他连个出现的机会都没给,满脑子都是地下情、地下情、地下情等到视线终于恢复了焦距,车子已经不知开到了哪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道路两旁茂密的蒿草和远处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山头。

    懒懒地把头靠在窗框上,刘正奇已经连要去哪里都不想问了,就是接下来把他抛尸灭口他都认了,更何况刚才卫虎的一系列行为就已经宣告了他的死刑。想到这儿,刘正奇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玩大发了,差点把命搭进去,却没得着一句好,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给暗恋对象献殷勤,这不贱么

    又过了很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广场,在高大的花岗石门柱前,卫虎停下了车。伸手抓过后座上的衣服扔到了刘正奇的腿上,卫虎才终于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穿上衣服,下车。”说完就自己先走了下去。

    等了很久,刘正奇仍旧像个无脊椎动物一样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卫虎气得一脚猛踹在了车门上:“快点”

    惊得身子一弹,刘正奇抹了把脸,忿恨地看了一眼门上的鞋印,这才摔门下了车。一边把自己往皱巴巴的衣服里塞,一边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这才抬头看向门柱上镌刻的那几个大字xx公墓。靠,真要抛尸

    “被揍得跟个癞皮狗似的你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要我过去背你”已经了上了一半台阶,卫虎转头发现刘正奇仍怔在原地,火气再也压制不住了,腾腾地往上窜。

    “来这儿干吗”微微晃了晃身子,刘正奇转头看向卫虎,他讨厌这种地方,哪怕它建的像故宫博物院。

    “怎么,怕了你不找死么,找死还怕来这种地方你怎么不再折腾大点儿,那就不用自己走着进来了”

    撩起眼皮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卫虎这种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态度让刘正奇觉得心上被狠狠扎了一刀又一刀,就像是费劲心思亲手给好友做的生日礼物,第二天却被发现跟着鼻涕纸一起躺在垃圾桶里一样手工贺卡永远比不上玛莎拉蒂。

    “明白了,先过来挑块地儿是吧还真是麻烦你费心了。看来有个后门就是好,连坟头都能弄到自留地儿”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就觉得眼前一道黑影,紧着着腹上一阵剧痛,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子就朝后面飞了出去。

    “不用留以后了,你想要我现在就给你办个居住证”

    捂着肚子看着眼前站立的人,刘正奇恍惚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同样笼罩在阳光下的高大身影,同样冷眼俯视着他,仿若神祗一般。只是与初见时的虚张声势不同,此时的卫虎,浑身散发的是真正的怒意。一把被薅住了领子,刘正奇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这种被当**仔一样对待的态度让刘正奇也火了,打人不打脸,何况是“二脸”。一直以来郁郁不得的憋闷也一下子爆发了出来。眼尾一红,他卯足了力气,回身就是一腿,甩向卫虎腰侧。

    没想到他会反击,卫虎下意识地用胳膊一夹,直接把刘正奇的腿兜在了怀里。然而,刘正奇也是委屈坏了,金鸡**的他并没善罢甘休,借着卫虎的支撑,蹬起另一条腿就往对方要害上踹。

    “我操”卫虎骂了一声,甩开抱着的那条腿就去挡那招“断子绝孙脚”。没了支撑的刘正奇又被挡了一下,顿时失去了平衡,仰着身子朝后栽了下去。余光扫到了一地棱角分明的碎石,卫虎暗道了一声不好,急忙往前探身一扑,一把抱住大头朝下摔下去的刘正奇,用手掌护住了对方的脑后,就势在地上来了个驴打滚。

    靠一块石头正巧咯到了刘正奇腰上的麻筋,疼得他身上的力气顿时懈了下去,刚想张口骂人,却突然发现了气氛的诡异,这距离,太近了点儿吧。眼前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甚至连上面的毛孔都能辨认出来;几乎相处的鼻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交缠到一起的灼热气吸;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中,赫然呈现的是自己的影子。

    粘腻躁动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二人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大眼瞪着小眼。

    刘正奇的目光似乎也变得粘稠了起来,从卫虎宽厚的额头如舔舐般慢慢滑向鼻梁,兜兜转转继续向下,最终落到了厚实的唇上,仔仔细细沿着唇线描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突然,他眼波一转,猛地抬起了头。

    “嘭”“唔”捂着发酸的鼻子,卫虎恶狠狠地瞪视着那个笑得满地打滚的罪魁祸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自己搞错了么,为什么刚刚对方给他的感觉却像是要难道,其实是自己当时在这么期待这个想法让卫虎瞬间被雷了,狠狠搓了把脸:天太热,好像有点儿中暑了。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两个人的火气也撒去了大半。擦去了笑出来的眼泪,刘正奇才发现为了护住他,卫虎两只胳膊全都擦破了皮,沾着土渣子的伤口上,殷红的鲜血夹着黄得冒油的组织液一起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胳膊”刘正奇也不滚了,也不笑了,张嘴盯了盯伤口,蓦然转头跑向了车子。

    “这回满意了”任由对方攥着个矿泉水瓶冲洗着伤口,卫虎无奈地摇了摇头。

    捏得塑料瓶吱嘎作响,刘正奇低着头闷声嘟囔:“来这儿干吗”

    “带你见个人。”

    “你确定是人”刘正奇抬起头咧了咧嘴。这种地方除了守门的,要是能见着人,他还能活着走出来不

    “一块儿墓,行了吧”抓过对方手里的瓶子,一甩扔进了车里,卫虎径直朝墓园走去。

    “行,怎么不行你见美女,我见石头”

    这张破嘴,我早晚想办法给你堵上,卫虎当时暗下决心。

    穿过两座石狮镇邪的门楼,一水儿的青灰色墓碑展现在眼前,像是插秧的水稻一般,码得整整齐齐。虽然不迷信,但是每当站在这种肃穆的地方,即便烈日当头仍然会让人觉得从脚掌心开始往上钻冷气。谁在地下安空调了

    一块普普通通的墓碑前,卫虎停下了脚步。掸去了上面的浮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未拆封的中华。像进行仪式一般,他慢慢地撕开封条,静静地抽出三根烟点上,放在了碑前。刘正奇轻瞥了一下碑上的字:杨明勇之墓19782005。

    “师傅,我又来了”给自己也点了一颗烟,卫虎坐到了旁边的台阶上:“你放心,嫂子挺好的。今天带的是新开那家全聚德的烤鸭,市南市北已经差不多都已经轮了一遍,下回可能要去四方了。”轻笑了一下,他像是聊天一样自言自语讲了起来:什么利比亚打仗了,什么建党九十周年了,什么海底隧道通车了,还有同事铁柱生了个儿子起名叫木桩

    一人一碑一盒烟,还有一个插不进圈子里的旁观者。如果原本知道事情的经过,刘正奇恐怕宁可选择送花吃饭看电影这种老套的勾搭方式,也不想自作聪明地采取那些举动,引出一部忏悔录。

    一个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大好的警官,一个即将与作为电台新兴主播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男人,却被一个刚入警队年轻气盛自不量力的警员彻底打乱了生活,乃至最终献出了生命。

    那时,作为前辈的杨明勇经常把只身一人来到q市的卫虎带回家,陪他和王媛媛一起吃饭聊天,就像是家人一样。每当卫虎对任何看不惯地事情都嗤之以鼻嫉恶如仇的时候,每当他摆出那些置之生死于度外的英雄事迹,无限崇拜的时候,他就一脸的无奈。他曾经对卫虎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社会不是白加黑白天吃白片,晚上吃黑片所有的事情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不是对就是错;”

    “人心不是机器模子刻出来的,不可能达到同一个标准,不论社会怎么发展,阴暗的东西都避免不了,就像是大阳光芒再万丈,月球依然存在背光面;”

    “他们是小警察,不是水冰月,是保护者,不是肃清者,确切地说更像是一道围栏,挡住那些黑暗,抓捕越界的人,保证围栏这边的人们安居乐业;”

    “那些消磨心智的阴暗面,只有他们看到就够了,不应该抛给普通民众去承受,甚至去学习就像自从有一起割喉案被报道出来,一时间到处都出现了模仿者;”

    “不是只要有勇气就能所向无敌,这里需要的不是人体炸弹,不论是善是恶还是路人甲,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对于他的这些话,卫虎并不认同,他只觉得这些都只是借口,不过是官匪勾结的掩护而已。终于,他激进的行动方式招来了报复,那是处理一个地下黑市帮会时发生的事,不仅牵连到警局旁边的一家银行卷入了爆炸,也让杨明勇为了救他而搭进了自己的性命就在他婚礼的前三天。

    上面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处分卫虎,毕竟最终的结果是打了黑除了恶,封了烈士表了彰,因公殉职的警察,平均全国一天一个半,只是也许,结果原本可以更好。

    虽然直到现在,对于对方的话卫虎依旧不能全盘认同,但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敛了脾气,不争功不逐利,甚至主动放弃了多次表彰进衔的机会,安安心心地只想尽职尽责的做一个保护者,有一件事他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救一条命,比豁一条命更值。

    直到最后一根烟也燃烧殆尽,卫虎才把一堆烟屁股捡进空烟包,用力绞了绞,招手把已经站得两腿发麻的刘正奇叫了过来。

    “你以为自己不要命就能当英雄了么”

    “恩”刘正奇一愣,木然地看着他。

    “别总把自己不当回事儿。人命不是一顶十、一顶百就能轻易等价平衡的,谁的命都没那么贱,只有活着,才是最大的财富,不论原先怎么样,只有活着,你才有改变的可能。”

    斜眼瞥着被风卷起的一地烟灰,抱着团打着旋,最后消散而去,刘正奇抖了抖鼻翼:我当个屁,老子是让你当你特么的就一狗熊,脑子里装的都是烟屁股吧你哪只眼看出我有造福人类的潜质了

    卫虎确实从一开始就完全误解了刘正奇的动机。虽然也在潜意识里闪过一些疑惑的念头,但最终他仍选择了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方式给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

    然而,此时他还不知道,后来他会差点连明白真意的机会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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