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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与我们无关。红坎肩儿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儿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认下此事,算作百分之十五干股,足不出户,白白拿钱,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

    红坎肩儿说,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话,但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便忍下了。

    十一

    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有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

    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谁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儿,真有什么,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么一乱,丽英母女俩就更没了主意

    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

    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已哭得发肿,在抢救舜铨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发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捉摸,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事先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俯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歇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姥,本来按辈儿排我排到“衍”字,可我姥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被打开,并非是想像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赫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铨在小屋里谈论老李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们才明白,八千元并非单纯“买糖”之资,尚有他用。但钱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主多少还做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还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已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规范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抚胸剧咳,气往上涌,鲜血由鼻口喷涌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经过抢救,舜铨的生命得到了暂时的延缓,可以斜支起病床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来鲜花,不惟送舜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

    总裁已非昔日书生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入时,头发一丝不乱,派头儿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总裁的亲戚,他乘坐的那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大奔”来啦,您的大款亲戚又到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肃然起敬,惟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达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

    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铨将他称为李先生。

    小院的拆迁工作已经开始,先是花厅,最后便是小屋。那个浸润过鲜血与墨渍的土炕,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玩具一样塌毁消失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呻吟和似有似无的歌唱,又是“蓝梦歌舞厅”吧,我对自己这样说。

    一日午后,福根探视完毕才走,舜铨对我说所欠李先生住院费用一定如数还清,否则他住在这里不塌实。我说西北的钱已到,昨日已全部偿还。舜铨听了,沉默良久说,舜铭,难为你了。我说,七哥您怎说这样的话舜铨说,想我缠绵床榻之时竟一贫如洗,有妻不能养,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济,诚为兄长之憾也。数十年来,以卖画糊口,日常岂有盈余抑或有也不过鼠尾之脓、车辙之水我说七兄不必忧虑钱的事,舜铭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长数十年养育之恩时刻不敢忘怀,报之犹恐不及。舜铨说他病这几日,竟想起父亲给他讲的李鸿章一件事来。他说,李鸿章垂危弥留之际,恶卧京城贤良寺,其时有俄国使臣,在窗外恫吓催促,于邑难勘。死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可叹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虽不似俄使威逼恫吓的催促,也是先斩后奏的挤对。舜铨说,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弥缝偷安之举,却不料数日前李先生言有车去黄花山,我听了竟怦然心动,趋近迎合。痛自惩责,亦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真可谓下流矣

    我看舜铨有些激动,就变换话题,说文物部门已经来电话联系过,他们对铁足凤罐十分重视,周三负责人亲自来取,说是还要来医院看望您。舜铨说,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万勿有何闪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更不要谈论它的价值。既已答应捐献国家,不可再有变更,不轻言诺,诺必践之,即是如此;又说,舜铭以后写文章勿再将家事宣告于人,以免招事。

    我说记下了。

    舜铨说他很累了,让我扶他躺下。他已是十分虚弱,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阳宫祖坟见到的祖父的颅骨,他们是何等相似或许是心灵的感应,舜铨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两个字:祖坟我说祖坟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头鹰和小石桥都还在,那儿的景致气氛绝美无比,四野静谧,山色空漾

    我奇怪,此刻怎么涌上心头、冒出嘴边的都是谎言,而这些谎言一经心血的洗礼,都变作了绝对的真实。舜铨的目光变得出奇地明亮。他很高兴,轻轻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又说,人生难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坟茔,有那山紫水明,骋目舒怀的灵地长眠父母身边听秋虫鸣唱观草际萤飞

    舜铨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在那张孩童般稚气的脸上,弹出了优美的绝调。

    我闭上了眼,不忍见那渐渐淡了下去的微笑

    抬头望去,窗外是一片深秋的蓝天,有云从天上掠过。晴丽的天空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深远,有种难以诉说的情愫。

    一阵酸涩,一阵惆怅。

    是啊,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而在它最后消逝之时,却难免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脉的疼痛,有那么一阵难以撒手的依恋

    毕竟是旧家难舍,毕竟是手足情深。

    后记

    写后记是件画蛇添足的事情。

    但是,有些话又不得不说,书外边的意思跟书里边的意思毕竟不尽相同。一本小说没有序和后记恰如没有封面和封底,让人觉得不完美,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如若没有精致的插图,也会让人感到美中不足。本书承蒙邓友梅先生不弃赐序,承蒙老画家李滨声先生作插图,确是这部作品一大幸事。借此机会感谢两位大家对后学晚辈的提携和支持。

    这部作品写了北京金家十四个子女的故事,也写了我自己。

    它是由九个既相关又游离的故事,像编辫子一样,捋出了老北京一个世家的历史及其子女的命运历程。其中自然有不少我的情感和我的生活的东西,有人说我是在写自己,在写家族史,这未免让人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尴尬,文学作品跟生活毕竞有很大差距,很难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这点,我想,熟悉我的家世的人和我们家那些知根知底的朋友以及我的那些在世的老哥哥老姐姐们当是最清楚的。

    我们家是旗人,祖姓叶赫那拉,辛亥革命后改姓叶。叶赫那拉是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姓氏,以出皇后而著名,从高皇帝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到景皇帝光绪的孝定景皇后,叶赫那拉氏中先后有五位姑奶奶入主过中宫,至于嫔、妃之类就更不在话下了。那拉氏一族中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就是纳兰性德,这位三十一岁便逝去的词界才子,一生写了那么多动人心弦的词章,实为我们满族叶赫人的骄傲。今日将其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一词的词牌、词句作为本书书名及章节名,一方面是借其凄婉深沉的寓意,弥补本书之浮浅,一方面也有纪念先人的意思在其中。

    我的祖先入关后即被朝廷安置在北京东城,后来虽然搬了几回家,可终没离开过东边这块地界儿。按清朝典制,哪个旗在北京什么地方住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许随便乱挪。那时候的北京,东贵西富南穷北杂,风情极不相同。我们家人口多,规矩也多,我的祖父做过官,似乎没什么本事和作为,我们虽然将他呼之为老祖,但他对我们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谁也说不出他的更多情景。家里有前清时候留下来的照片,我们的老祖端坐其中,威严肃整、器宇轩昂,女眷们美丽端庄、丰容盛鬓,显示出了这个家族的精神。

    与我同辈的孩子按大排行来排一共十四个,十四个孩子均按“广”字相排,取名也很有讲究。我与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大约相差了三十多岁,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己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的父亲可以说是个很老的老阿玛了,理所当然便对我多了几分惯纵和宠爱。在叶家的女孩子中,有小名的只有我一个,我被全家人叫做“王八丫丫”,据说王八的性情是很倔强的,它一旦咬上了什么,绝不会撒嘴,我之所以与王八相连,被冠以王八称号,脾气秉性大概多与此物相近。我的小名在较我大几十岁的哥哥姐姐们中问广为流传,一直叫到今天,我的孩子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我在娘家还被人称为王八丫丫。儿时是戏谑,是喜爱,到了今天,便成了亲情,成了对过去岁月不可追溯的吊唁。三哥在临终时,挣扎着给我写了一封信,信的末尾深情地说,丫丫,你是我从小抱大的啊

    听着这一声声呼唤,只让人动情。

    小时候父亲到哪儿去,参加什么活动,都爱带着我,别人说我是他孙女,这话我很不爱听,我父亲也不爱听。我能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显得活跃而灵动,与我那些严谨的哥哥姐姐们大相径庭,这与我在家庭中所处的位置不无关系。后来叶家子女中只有我从事文学创作,用他们的话说是属“不入流”的职业,这大约也是我的性情所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家到了我这儿己经压根儿谈不上什么规矩了,所以我在他们眼里也就成了极没出息的“不伦不类”。

    1968年我走出北京,来到陕西,这使我有了与京师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和人生体验;再后来我到国外去留学,那完全陌生的领域又使我与中国文化彻底拉开了距离,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我们的民族与文化,这些无异于给我开辟了一片更为广阔的视野。90年代中期,我从国外回来后,许多情景都有了很大改变,当然,这之中更大的是我个人观念的改变。1994年我成了“待业中年”,这与我不受羁绊、桀骜狂猖的性情有关,看似是被人推上了绝路,其实不啻是另一种生机的转折。承陕西作家陈忠实及省委宣传部孙豹隐的推荐,承贾平凹等大力支持,我被调入了西安市文联,从事专业创作。我至今感念文联的知遇之恩,感念我这些可贵的文学朋友们,当然我也感念那些扇我一巴掌又将我踹出大门的人。

    生活的色彩是丰富的。

    也就是调入文联以后,创作才有了起色,如树上的果子一样,人大约也是到了该熟的时候,我写作的一些作品开始受到了读者的关注,那些尘封已久的人和事,个人的一些难忘的体验,常常不由自主地涌上笔端,这似乎不是我的主观意志所能左右的。应该说我赶上了好时候,我们的文学处在一个创作空前自由、心灵非常舒展、文艺的路子越走越宽的时代。西安市文联和市里的领导不止一次对我说:叶广芩你什么心也不要操,你就塌塌实实地写你的小说,争取拿出好作品来

    我为这种理解和支持而感动。

    我同样为我所处的时代而感动。

    中国几千年建立起来的道德观、价值观,深入到我们每一个人的骨髓中,背叛也好,维护也好,修正也好,变革也好,惟不能堕落。在改革开放多方位、多元化全面变更的时代,中国的文化传统也不是静止的,它也处在动态的发展之中,人们的观念在变,人们的行为也在变,因文化所圈起的一切,终会因文化的发展、变化而导致的文化态度的变化而分裂,而各奔东西。这是我写采桑子的初衷。我力图将对文化、对历史、对社会、对现实的关怀纳入这种初衷,纳入一种文化和传统家族文化的背景,使它们形成一种反差而又共生互补。这其中,我个人的经历、文化习惯以及北京东城那座大宅院所赋予我的一切,同影响我们的这个时代一样是不可回避的,它在适合的土壤和空气中自觉不自觉地走入了我的作品。这些不能不说的生**验和感情积累,是我在以后才有的新的感受和思考,这种思考大概和一直生活在北京的我的亲人们已经完全不同,有了很大差异。我是在写北京,写浸润北京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和事情,但我已不属于北京,至少我的心态己不属于北京。

    我能够在陕西存活下来,能够在这里顺利发展、生存,成为一个作家,这当归于陕西人海纳百川的宽广胸襟和他们的善良与朴实。陕西恢弘的帝王之气与厚重的人本之气是上天给予陕西作家得天独厚的馈赠。这是任何地域都无法替代的。古老的土地有周秦的大度、汉唐的气魄,土厚水醇。崇尚实际,西安以它的宽厚、诚挚、热情接纳了我,这也是我的福气和幸运。

    在这里,我要感谢全国各地喜欢我作品的读者,感谢全国各地的文学朋友和文学刊物。采桑子尚未完稿时,部分章节曾在一些刊物刊出过,这次承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错爱,使全稿得心付梓,其间编辑同志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在此一并致谢。

    我会努力地写作,以回报生活和朋友们给我的一切。

    叶广芩

    1999年6月于西安

    :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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