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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讲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情绪,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位出身显贵、性格刚愎的蒙古族祖母,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棱,所以连她的死也这般干脆利落,与众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凯称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这把椅子上抽水烟,看照片。照片是她的两个儿子由日本寄来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亲排行第四,届时正与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学。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法律。我父亲在庆应义塾大学学经济,都是名牌大学名牌专业,这也是祖母高瞻远瞩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近百年间,日本这两所大学每年都有一场轰动东京的足球赛,谓之“早庆”之战,比赛时双方兴师动众,校舍皆空,举校助威。金家的三爷、四爷为各自球队出力,虽是亲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结果,立即将战况报知北京的母亲,博老太太一乐。

    每有照片到来,祖母都仔细观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里寻找儿子。照片中,儿子头顶的辫子已不见踪影,儒雅万分的长袍马褂也换作了陌生的球衣,脚上穿着白鞋,长筒花袜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着短裤。精胳膊露腿儿的还扯着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质地比大清的龙旗差远了,那么多人却还为它去争,足见是件很新派儿的事情。

    老祖母对一切新派儿的事情都感兴趣,但她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凯复又称帝。老祖母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12月21日这天。灶上做饭的厨子向祖母讨询明日冬至的饭食内容,祖母说,这还用问吗历年都是一样的,白肉、青韭羊肉煮饽饽、鸭汤白菜火锅。祖母说,明天是冬至,以往宫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时,赶下晚儿坤宁宫的煮白肉就分下来了,现在大清帝国虽变中华帝国了,白肉咱们还是要吃的。祖母说的白肉,是宫中每年祭典所用之物。祭祀时皇帝站在坤宁宫中央,太监们抬进活猪,将白酒灌进猪耳,猪便摇头晃脑,这样表示祖宗神灵已经“领牲”,然后将活猪放下锅去,煮熟,这便是宫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块,分送亲族权贵,以纪念祖先艰苦征战的生活。故宫坤宁宫煮肉的大锅至今尚在,每为参观者不解,觉得皇宫正殿安大锅有点儿不伦不类,若说它是祭祀所用,便一切了然了。

    煮白肉我儿时亦常吃,佐以多种作料,煮焖半宿,切为薄片蘸酱油吃,那肉晶莹透明,肥瘦相间,醇香无比。这种吃法大概是满族人特有的。

    在厨子与祖母商定好第二天的吃食,退到门边正待转身时,我的大爷进来了。大爷手里捧着一个白纸卷,兴冲冲的。大爷趋身走到祖母跟前,祖母正微笑着把我父亲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搁,大爷说,儿子今天也有件让母亲高兴的事儿。说着将纸卷递过去。祖母展开纸卷,原来是袁世凯颁发的“文虎勋章”表彰状。祖母见状,便有些变色,大爷没有注意到这点,仍滔滔不绝地讲述袁世凯授勋时的盛况。祖母对着表彰状视之良久,用手点了点上面的印,要说什么均未道出,就闭上了眼睛。

    祖母归天的消息传到后头时,厨子还没走到厨房,他不相信刚才还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当家老太太会一霎时就殁了。他赶忙朝前跑,到前庭见老太太气息已绝,众人正呼天抢地地乱作一团,惟独大爷还举着那张纸站在一边发愣。父亲的嫡妻瓜尔佳氏劝大爷赶紧把纸收起来,主持大伙儿办事,大爷仍木木地站在那里。

    事后家里人说,祖母之死是气憋的,长子为袁世凯谋事已为不肖,又弄出个什么“文虎勋章”来,气也把老太太气死了。所以大爷一生没有一男半女,成为绝户也是报应。

    祖母的葬仪在外观上看很俭朴,这也是她的精明之处。而祖母棺内随葬物之丰,是外人所不知的:除祖母平时所爱之物外,宫中赏赐铸有“福”、“寿”字的金镶银小锞子放了四十九个,还有玉雕的佛像、玛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而那件价值万金、压金银丝的诰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难怪安定门的杠夫们抬起那口外表无任何特殊装饰的棺材时说,老太太怎这么沉

    解放后,北京要扩建,东直门外的祖坟属迁移范围,我曾与一些亲戚们去太阳宫迁坟,亲眼见到了祖母这些丰厚陪葬。祖宗坟内起出的物件,凡参与迁坟的子孙们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动员大家捐献国家,但没人理睬我。我微弱的声音回荡在青暗的石碑与古老的墓穴之间,在凝重与苍旧中显得漂浮不定、苍白无力。

    祖宗的财宝,在被刨出的瞬间便宣告了丢失;祖宗的骨殖,却是一块不少地晾在千硬的风中。

    那时看坟的老刘还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说,小格格您别说啦,没人听,赶快抓紧着给自己划拉点儿东西吧,待会儿就什么全没了。老刘跟我说话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瓷罐,罐子绿色的彩釉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些怪诞,有些虚幻。我说这是什么,老刘说罐子。我说我看怎么不像,老刘说它就是个罐子。

    当时西北风正紧,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太阳很快被沙尘遮盖。天空愁云惨淡,狂风激扬戾怒,我看见弟兄叔侄的眼睛已经发红、发直,彼此间谁也不认识谁了,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甚至谩骂与厮扭。细细推敲,杀气腾腾的人众都是有血缘关系、未出五服的至亲,血型大部分为“○”,宽额细眼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这些宽额细眼的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团,互不相让

    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边摆放着他结实粗壮的骨殖。那颗头骨,具有同样宽阔的前额,眼不再细长,变作一双深邃冷峻的空洞,在悲怆的风尘里无言地注视着他亢奋的子孙。我没见过祖父,但此时此刻,却与他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感应,这种靠血缘而不靠语言的交流,是一种心的沟通,他把他的感受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我。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与我的身份、年龄极不相符地叹了一口气。

    祖父身后的一个小土坟也被掘开了,没有石券,薄薄的棺板也朽烂不堪,细小微黄的骨殖零乱地扬撤在墓坑中,不见陪葬,只有一支残破的骨簪,压在被尸肉血水浸泡过的烂糟糟的纺织品残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诉说什么。我问老刘这是谁的坟,老刘说是姨太太的。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来自苏州的一个江南女子。

    姨祖母在我们家里生活了近五十年。儿子们呼之为姨妈,孙辈们呼之为姨太太,这个姨非血缘之姨,而是对妾的俗称,姨太太悲凉一生,至死也没将这个“姨”字去掉。我诧异姨祖母棺木的劣质与陪葬的寒碜。老刘说,当年这副棺木刚出东直门二里,没到坟地就散了架,临时找来草绳捆扎,才得以继续前行。棺木未到墓园中途落地,为送葬之大忌,你父亲为此在坟地唱戏三天,一来冲秽,二来慰藉亡灵。坟地唱戏,招摇太过,外人以为葬下了什么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盗墓者掘出,骨错尸移,一通儿翻检,最终连个铜钱也没找到。盗墓者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墓葬,气恼之余,暴尸荒野,扬长而去。后有野狗争食,犬吠声惊动老刘,才急急赶来,将已然肠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弹之有声,坚硬无比;姨祖母所葬不过数年,棺木已然无形,碎若木片,这鲜明的差异使姨祖母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

    我对姨祖母的命运愤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别装入被称为“火匣子”的木匣中,用大车拉往蓟县黄花山重新安葬。那里将起一座大坟,祖宗们生矜迹于当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谓共得其所了。

    黄花山墓地的排场虽不及太阳宫,但气势是太阳宫无法相比的。新墓从选址到立碑,诸事全由舜铨操办,所以太阳宫哄抢财宝之时,舜铨正在黄花山掘坟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黄花山之前他嘱咐我,要操心着父母亲的遗骨,顺序不要搞乱了,居中是父亲,左侧为嫡母瓜尔佳,右侧为桐城张氏母亲

    祖宗们的骨殖被抬上车,向黄花山起运的时候,已是风定月明,清辉满野,激战后的祖茔棺碎碑残,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余脉,势如降龙,形似侧垒,以此之象本当主三公九卿之贵,不知怎的却跑了风水,使祖先迁移中安宁难保,遭此生吞活剥下场,连看坟老刘也摇头叹息。

    大车缓缓离开坟地,老刘追赶了几步,将怀里的罐子递给我说,虽不值钱总是祖先遗物,留个念想吧。我迷惘地看着这个绿罐,不知带回它可派什么用场。老刘说,这是从你祖父的棺头取出的,里面装着祭奠时灵前供奉的各样菜肴,出殡前,子孙们用竹筷一人一箸将菜夹进去,然后用油纸封好,随棺一起埋入土中。让老人慢慢享用。我接过罐子搁在车上,回身见老刘已冲着渐渐远去的大车跪了下去,将头碰在刚刚被翻腾过的土地上。老刘是我们家第三代看坟人,他的祖父与我们的祖父有着不错的交情,我们家在购入坟地时多购五亩,作为产业赠送刘家,以为看坟酬劳。百余年来,刘家为金家祖茔兢兢业业,添土、排水、修墙,竭尽勤勉,无一丝懈怠。我知道,随着祖宗们的离去,与刘家多年保持的关系亦将随之消失,秋天,老刘不会再带着儿子来给我们送老倭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铨也不会再带着我溜溜达达地来乡间为父母扫墓,喝老刘儿媳妇煮的黏黏糊糊的麦仁儿粥。

    六

    窗外,黑夜长雨森森;屋内,舜铨安然酣睡。

    熬好的药终是没喝,已经凉透,看他熟睡的模样,我不忍心叫醒他,对癌症病人来说,睡觉比吃药更珍贵。我回来后立即建议,将舜铨送进医院治疗。丽英说他哪里肯,逢有汽车从门口过他都是一脸惊恐,以为要拉他去医院,那像小孩子怕离家一样的情景让人看了心酸,不好再强求。我说人命关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丽英似有难言之隐,许久才说,姑爸爸不知,舜铨这病一针药就是上千,那点儿死钱,眼见着已经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画呢当初舜七爷的名声可是无人不晓啊丽英说那些画“文革”被抄被烧,所剩无几,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没进过国家单位,连退休金、医疗费也没有,每月只靠她织袜厂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责自己的粗心,一直以为舜铨以卖画为生会过得很不错,而今书画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吗以舜铨之功底,绝不会养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铨严格的画风,忽略了他擅长的是一丝不苟的工笔花鸟,在当今,时间以金钱计算,在一切都变得很匆忙的时候,谁会有心细赏他笔下的那鹪鹩的细羽、那海棠的嫩蕊看着鬓间已出现数缕银丝的丽英,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向来觉得她与她的娘家人过于凡俗,过于实际,与飘逸儒雅的舜铨不是一个档次,岂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时,可以依赖的便不是飘逸而是实际了。

    我踱到门前,倾听外面凄切的雨,檐水滴在石阶上,杂乱无章,恰如我纷乱的思绪。漫漫长夜,守候沉疴在身的亲人,是人生必经的历程,是一种苦涩的幸福,也是一种无奈。炉上的壶盖发出噗噗的声音,壶嘴也泛出呜呜的声响,恍惚间,又加入了某种和声,隐约听去,其声嘤嘤,其情切切,似子归夜啼荒山,如孤鸿哀唳沙滩,时急时徐,时隐时现,呜咽不绝,渐微渐杳我打开房门叫丽英来听,却见花厅灯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满了如同呼唤人名的秋雨,砭人的风令人从心底发颤。转身进屋,猛听得炕上有两个生命的呼吸,我骇得屏住气息凝视着沉睡不醒的舜铨,火光映照下,那脸已分明变了形象,变得遥远又陌生。这一切告诉我,园中的小堆房不只笼罩着一个人的梦那位不堪孤寂、忧郁、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断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舜铨的位置,带着对人世的无限忧愤与绝望,恨恨离去的。

    这个家中,我惟一见过的祖辈就是姨祖母了。听说这位姨祖母年轻时有着惊人的美丽容貌。父亲从日本回来时带了一架德国照相机,给家中每个人都照了相。惟独“忘”了姨祖母,致使这个家包括祖母的叭儿狗在内,每人都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却一张也没有。只是全家为祖母出殡,在灵前照的一张全体相中,我才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了这位江南妇人。彼时姨祖母虽已人过中年,又是缟衣索裳,却依然风姿绰约,引人注目。亲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数,但北地胭脂终归不胜南朝金粉,与姨祖母相比,都缺少韶秀清丽之气。

    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买回来时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须发皤然、步履蹒跚的老翁了。美丽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轿由妓院抬来,以汉人的装束在家中出现时,竟令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惊呆了。下人们说,祖母的叭儿狗见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从祖母腿上跳下来直立在姨祖母对面向她拜拜,可见狗也喜欢漂亮的人。

    姨祖母给祖母磕头,祖母冷着脸问她叫什么,姨祖母说随奶奶怎么叫都行。祖母说,猫儿狗儿还有名呢,恁大活人怎会无名有问不答也忒不懂事理了姨祖母一言不发,只低头垂泪,初进门便领教了大太太的淫威,以后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说姨祖母就是不懂大宅门儿的规矩,哪儿有上头问话不直接回的道理,明摆着等着挨训。也有人说,窑子里的花名儿怎好报给老太太听,污老太太耳朵更为不敬。

    祖父原以为纳一小妾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祖父忽略了祖母孤傲要强的性情,祖母为此事与祖父大闹一场。祖母说,纳妾非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顶立门户,何苦又多此一举祖父也是个倔强之人,一怒之下住进京西潭拓寺,日日与老和尚谈论经文,再不回家。祖母说祖父既喜光头,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断青丝以博他所爱。说到做到,祖母追到潭拓寺。当着祖父的面将头发剪去,口口声声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发之举谏皇帝幸民间妓女。

    据清鉴纲目记载:“三十年闰二月,帝在杭州,尝深夜微服登岸游。后为谏止,至于泣下。帝谓其疯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话说:“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恰幸之时,皇后性忽改常,迹类疯迷,蹈获过愆,自行剪发,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余年,性质完全相同的两起剪发事件,却以完全相反的结局告终。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迹类疯迷”,于第二年死去,死后竟无穴安葬,棺椁放置皇贵妃地宫中,每年清明、中元、岁暮、冬至和忌辰亦无享祭。敢为皇后说话的御史李玉鸣也同时被罢官免职,放逐伊犁,终不得回。锦县生员因上书不平,被斩。刑部侍郎阿永阿被远谪大北,戍黑龙江。刑部尚书金汝诚被摘去顶戴,回家“尽孝”乾隆三十二年宫廷因剪发引起的轩然大波终以皇后的大败而告终。

    而我家宣统元年的剪发风波却是以祖母的胜利而结束:不给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将其贬居西偏院,院门上锁,钥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辈及闲杂人等有事无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与下人同等饮食,由墙上转桶传进。后来人们从祖父的朋友处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醋雨酸风而不顾,接姨祖母进门,很大原因是倾倒于她那口绵软苏白和柔肠百转的昆曲。然而姨祖母自进家门即被锁入偏院,与祖父偶尔相见也一改过去作派,敛气吞声,谨言慎语,时刻不忘谦卑地位,更不敢开口吟唱。祖父大为恼火,却又奈何不得,很快对姨祖母失去了兴趣,由她去自生自灭。

    许多年后,我的五姐随丈夫回娘家居住,就住偏院,姨祖母又被移往后园小屋,照旧与家人不通往来,所不同是,饮食由舜铨的母亲张氏去送。作为桐城世家出身,比这位婆婆还要大的儿媳,与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没有共同语言,那鄙视也是毫不掩饰的。再后来,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门去厨房与佣人们共同用餐,但吃归吃,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讪,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无事从不走出后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家中还有姨祖母这样一个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轻,才使得我与她在这个家族中有了短暂的相聚。母亲说我尚在学爬时便由姨祖母看护,那时她下肢已瘫,终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观树影的移动,数雀儿的飞落。每当我被母亲抱到她身边时,她那双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许生气,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个活物,一个于她无害的活物,她自进入这个家门,终究还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护孙女。我在幼时的懵懂中能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以喜悦和安慰,这不能不感激我贫苦家庭出身的母亲,她以“南营房的穷丫头”才有的善良与爱心,将我送至姨祖母身边。母亲离去前,还用长枕头将炕沿堵了,为的是怕能滚善爬的我万一掉到地上,姨太太无法把我“捞”上来。

    在这条炕上,我跟姨祖母滚了多少个日月,已经记不清了,听母亲说姨祖母不知害了什么病,口腔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全身糜烂,脓血满炕,除了我的母亲,连后园也无人进了。难熬之时,姨祖母拼着力气喊:疼啊来人看看我那声嘶力竭的凄惨呼唤在后园飘荡数月之久,没有人进去,更没有医生的到来。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终用剪刀挑破了双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慢慢地渗进身下的土炕。

    一直到流尽,渗透。

    我长大后,曾探询过姨祖母的姓名、籍贯,这也是我的祖母初见她时曾经问及又遭到拒绝的。遭到拒绝,在祖母心中多少是个遗憾,尽管这遗憾对祖母微不足道,但对姨祖母来说则无疑捍卫了另一个家族的名誉与自尊。她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过她的家世与出身,不过年轻轻即被卖入娼家,足见其家境的贫寒与悲惨,内中的隐痛想必难与人言。只是我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姨祖母与她聊天时无意中提及,说在家做女孩儿时小名叫做“随风”。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别不像女孩儿的名字,问母亲是否记错。母亲说绝对没有,是姨太太亲口说的,“随风”,而不是什么别的。口误总是有的,更不可忘记姨祖母有着一口令祖父倾倒的苏白,咬字不清的情况不能不考虑。

    我将这些故事写成了一篇散文。

    七

    中午吃饭之前,舜铨的妻弟们向我谈到了舜铨死后骨灰的存放问题。

    两位舅爷郑重其事,我却心不在焉。

    我再一次对丽英说起昨晚园中有人夜哭,丽英说那是“蓝梦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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